朱笔在宣纸上留下了一个极淡的墨点,他却未曾在意。
而当暗卫说到,小十六南宫星銮看到田地里刚拔出来的萝卜,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掉上面的泥土,咔嚓咬了一大口,开心地对旁边一个穿着打补丁衣裳的小女孩说 “真甜”,而那小女孩被他的模样逗笑,露出满足又羞涩的笑容时,南宫溯手中的笔锋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他缓缓将那支陪伴自己多年的御制狼毫朱笔,轻轻搁在了青龙镇纸之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 “嗒” 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像是一个句号,为暗卫的汇报画上了休止符。
暗卫的话语也恰在此刻结束,他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重新垂首,静候太上皇的进一步指示。
殿内再次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烛火摇曳,将南宫溯的身影在金砖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光影交错间,竟生出几分沧桑之感。
他静坐于龙椅之上,沉默了良久,久到暗卫几乎以为自己的汇报遗漏了什么关键信息。
忽然,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初春时节破冰而出的溪流,缓缓自南宫溯的嘴角漾开。
那笑意起初只是转瞬即逝的弧度,而后渐渐加深,最终化作一个清晰的、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微扬弧度。
那里面有欣慰,有感慨,还有一丝为人父的温情,冲淡了他身上多年积攒的威严与疏离。 他没有立刻对暗卫的汇报做出评价,也没有下达任何抓捕皇子们回宫、或是加以责罚的指令。
只是微微向后,靠在了龙椅宽大的椅背上。 龙椅的靠背上雕刻着繁复的九龙戏珠图案,冰冷的木质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却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金銮殿巍峨的穹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投向了远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他曾经执掌数十载,并依旧深深牵挂着的国土。
“李家村的萝卜…… 甜么……”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烛火的噼啪声掩盖,听不出喜怒,但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却始终挂在脸上,未曾消散。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养尊处优、从未踏出过宫门半步的皇子们,站在泥泞的田埂边,脚下沾着湿土,脸上带着或惊讶、或凝重、或好奇的神情,第一次被最原始、最真切的生存问题所触动;那个向来跳脱顽皮、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十六,用最直接、最纯粹的方式,打破了身份尊卑的隔阂,对着一个农家小女孩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也收获了最质朴、最真诚的认可;更看到了那个他一直寄予厚望,却总觉得其心思过于深沉、缺少几分人情味的大皇子南宫叶云,学会用他自己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弟弟们,去触碰这个帝国最真实、也最脆弱的脉搏。
那些在深宫高墙内学不到的道理,那些经筵讲学上永远讲不透的民生疾苦,都在这一次看似荒唐的出宫之行中,悄然根植在了皇子们的心中。
“看到了泥土,闻到了炊烟,尝到了民艰…… 这宫墙,才算没白出。”
南宫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慨叹。他抬手,轻轻拂过御案上的一份奏折,那份奏折上写着某地百姓因赋税过重而流离失所的奏报,以往他只觉得是地方官办事不力,此刻却有了不一样的体悟,“奏章上看不到的人间烟火,才是江山社稷真正的味道啊。”
他轻轻挥了挥手,是一个明确的、示意暗卫可以退下的动作。指尖在烛光下划过一个疲倦的弧度。
然而,预期中衣袂摩擦与退步的细微声响并未传来。
南宫溯的目光从虚空中收回,重新落回阶下。那名暗卫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单膝跪地,垂首不动,如同一尊骤然凝固的雕像。
殿内的空气,因这异常的静止而再度微妙地绷紧。香雾的盘绕似乎也慢了下来。
南宫溯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抹残留在嘴角的、带着温情的浅淡笑意,如同被无形的寒风吹拂,迅速淡去、消失。他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双深眸之中,却掠过一丝审视的锐光。
“怎么?”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还有其他事?”
暗卫的身体似乎更压低了些,姿态愈发恭谨,但声音依旧平稳,字句清晰:“陛下恕罪。属下……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望陛下解惑。”
南宫溯没有立刻回应。他向后靠着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些,手肘支在龙椅扶手上,十指习惯性地交叠起来。这是一个略显专注,同时也更具压迫感的姿态。
“讲。”
“是。”暗卫应道,略一停顿,似乎字斟句酌,“敢问陛下,十六殿下……宫中可曾安排过武艺教习?或是有哪位师父,暗中传授?”
问题落下,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
南宫溯交叠的双手,食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互叩了一下。他脸上平静无波,但眸色却在烛光映照下,骤然转深,如同最沉的夜色凝聚其中。
“小十六?”他的语调平直,听不出情绪,但每个字都像冰珠滚落,“朕从未下过旨意。宫中规矩,皇子习武,自有定例,需朕亲准,记录在案。”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暗卫低垂的头顶,“何出此问?”
无形的压力在殿中弥漫。暗卫的声音依旧稳定,却更低沉了几分:“回陛下,属下奉命,这几日始终近距离随护大殿下与十六殿下,潜行隐匿,自认未曾有丝毫破绽显露。
然而……十六殿下似有异觉。不止一次,属下藏身之处,曾掠过殿下目光。其视线落点,并非属下故意露出的痕迹,倒似……直指属下周遭气机流动之细微处。”
他略微加快了语速,但吐字依旧清晰:“初时,属下亦以为是巧合,或殿下只是随意张望。但接连数次,方位精准,时机巧妙,总在属下气息转换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最后一次,是在村外林边,属下藏于三丈外古槐虬枝之后,枝叶浓密。十六殿下与大殿下同行,路过时,殿下脚步微顿,眼角余光,分明向属下所在方位扫了一瞬,虽极快恢复如常,但属下……确信并非错觉。”
暗卫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加重后面话语的分量:“陛下,属下蒙恩,习武三十余载,于潜踪匿迹、气机感应一道,自信尚有几分心得。十六殿下年纪尚小,若从未习武,绝无可能如此敏锐。属下斗胆推断,殿下不仅身负武艺,且感知之精微,恐怕……已在大殿下之上。其身手深浅,仅凭此点虽难断言,然绝非寻常初学之辈可比。”
话语尽,余音却如冰冷的蛛丝,缠绕在殿柱之间,久久不散。
南宫溯彻底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