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沈清秋所言,屋内陈设极为简单,甚至可称得上清寒。外间仅有一张四方桌并几张圆凳,皆是普通的木质,未见任何奢华装饰。然而处处收拾得纤尘不染,井然有序,自有一番清寂气象。
沈清秋并未在外间停留,而是直接引着南宫永宁走向东次间,那里显然是他的书房。
踏入书房的刹那,南宫永宁的目光便被深深吸引。
相较于外间的空寥,这里可谓是“拥挤”却有序,仿佛所有的生气与精华都凝聚于此。靠墙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书籍,其中不少显然是经常翻看,书脊已显磨损,泛着温润旧色。
临窗摆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一方古旧的端砚,墨迹未干,旁边随意搁着几支毛笔,笔杆被摩挲得光泽内蕴。
案角垒着高高的书卷和写满字迹的纸张,虽多却不显杂乱,反有种被知识紧密环绕的充实感。
南宫永宁解下厚重的火红斗篷,交由随侍宫女,露出里面杏子黄的绫缎袄裙,更显身姿轻盈,气质清华。
她并未在意环境的简朴,目光很快被书桌上摊开的几本书和写满批注的纸张所吸引,那里是思想驰骋的痕迹。
两人分主客坐下——其实也只有一张像样的椅子,沈清秋便搬来了自己平日读书用的一个旧木墩,坦然落座,并无窘色。
南宫永宁打开锦盒,里面是几本保存完好的古籍,纸页泛黄却平整,以及一叠她亲手誊写、标注了疑问的纸张。她直接将那份关于科举改革的条陈副本取出,上面已经用朱笔细细地圈点批注了许多处,可见用心。
“沈公子,”她的神情变得专注而明亮,指尖轻点其中一处论述,“关于你提出的‘试策论重于诗赋’,以实际政事考核取代部分华而不实的文辞,本宫深以为然。只是,具体当如何设定考核的范畴与标准,方能避免考官主观臆断,确保公平?此节,条陈中似未详尽……”
她的问题直接切中肯綮,并非浮光掠影,而是真正沉潜其中、反复思量后的疑问。
沈清秋初时还带着几分面对公主的礼节性谨慎,但听到如此具体且直指核心的问题,他眼神骤然一亮,那是一种遇到真正知音、棋逢对手时才有的神采。
他稍稍前倾身体,清越的嗓音在静室中缓缓流淌,开始详细阐述自己的想法:
“……故而,学生以为,可拟定若干经典案例,如漕运、边患、农桑等实际政务,令考生分析利弊,提出对策。再辅以糊名、誊录等法,最大限度杜绝人情请托,择其见解深刻、对策可行之优者……”
书房内,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与两人清晰而投入的讨论声交织在一起。窗棂外,冬日的阳光缓缓移动,将窗格的影子从东边拉至西边,光阴仿佛在知识的激荡中悄然加速。
南宫永宁听得极其认真,纤长的手指有时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时而恍然点头,眸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或适时提出新的疑问,言辞犀利却不失分寸。
她发现,与沈清秋交谈,如同开启了一座蕴藏丰富的宝库,许多独自思索时的困阻,在他条分缕析的阐述中,竟有豁然开朗之感。他的见解深刻独到,却又根基扎实,总能落到实处。
而沈清秋也渐渐放下了最初的拘谨。他从未想过,能与一位金枝玉叶如此顺畅地探讨这些经世致用之学。
南宫永宁不仅理解力超卓,更能举一反三,甚至偶尔引述的冷门典故,连他也需细思片刻,其学识之渊博,心思之缜密,令他心中暗生敬意,更感一种难得的、智力交锋的愉悦。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南宫星銮派人送来的热茶和点心摆在旁边小几上,渐渐由滚烫变得温凉时,两人关于科举改革的讨论才暂告一段落。
南宫永宁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将一下午汲取的智慧都沉淀下来,眼中流转着明亮而满足的光彩,那是求知欲得到极大满足后的愉悦。她由衷赞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字字珠玑,令人茅塞顿开。”
“公主殿下过誉了。” 沈清秋谦逊地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但嘴角那抹清浅而真实的笑意却显示他心情亦是不错,“殿下学识渊博,思虑周详,能得殿下垂询,与学生探讨,是学生之幸。” 这番话,比之初见时的客套,多了几分真诚。
这一刻,身份的壁垒仿佛在思想的共鸣中消融,只剩下两个同样热爱学问、关切时务的年轻灵魂,在这冬日陋室中,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精神交流。
南宫永宁看着窗外已然西斜、染上暖金的日光,意识到时辰不早,该回宫了。
她起身,宫女为她重新披上火红的斗篷,明艳的颜色瞬间点亮了素净的书房。她将带来的那几卷古籍轻轻推至沈清秋面前,语气温和而坚定:“这几本书,或许对沈公子后续研读有所助益,若不嫌弃,便留在公子处吧。”
沈清秋看着那几本显然价值不菲、甚至可能堪称孤本的珍贵古籍,先是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随即神色变得无比郑重。
他站起身,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南宫永宁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有力:
“殿下厚赐,学生……感激不尽,定当悉心研读,精心保管,必不辜负殿下今日之厚望与期许。” 他深知,这不仅是书籍,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与知遇之情。
他将南宫永宁恭送至清梧院的月洞门口,青衫身影静立于暮色初合的寒意中,望着她与等候在外的南宫星銮汇合,那抹明艳的红色在侍从的簇拥下,缓缓消失在蜿蜒的回廊尽头,仿佛带走了一室短暂的暖意与生气。
沈清秋这才缓缓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几卷尚带着清雅馨香的厚重书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锦缎封面,那触感微凉,却似乎能灼烫掌心。
脑海中,不期然地回放着方才那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却恍如白驹过隙的酣畅讨论,回放着那位明月公主认真聆听时微蹙的秀眉、提出疑问时清亮的眼神、以及得到解答后那恍然与欣喜的、宛如冰雪初融般的笑容……
他那一贯清冷如玉、波澜不惊的眸底,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暖流与波澜,如同春风吹过冰封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细纹。
这方原本只属于他一人、寂静清冷的院落,似乎也因为那位公主的短暂到来,而残留了一缕不同寻常的、鲜活而温暖的气息,萦绕不去。
而另一边,离开逍遥王府、行驶在返回皇宫道路上的华丽马车内,南宫永宁轻轻靠在柔软舒适的锦缎垫子上,微微侧着头,透过镶嵌着琉璃的车窗,望着窗外飞速向后掠去的、披着皑皑残雪的街景与屋舍。
她的心中,感受到的是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巨大的宁静与充实,仿佛一块一直空悬着、寻觅着的地方,终于被妥帖地填满,温暖而踏实。
沈清秋此人,比他那些力透纸背的文字所构建起来的形象,更加渊博睿智,风骨峻峭,也更加……真实可感,有血有肉。他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悲天悯人之心,以及一份在困境中坚守初心的孤高与从容。今日之行,所获远超她最初的预期。
她不自觉地抬起手,轻轻抚过怀中那个已然空了的、却仿佛还残留着对方书房中墨香与书香气息的锦盒,指尖感受到锦缎的细密纹理,精致的唇角,难以自抑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宛如新月破云般的弧度。
这次冬日里突如其来的拜访,如同一颗投入她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温柔却执拗地搅动了一池春水。
命运的齿轮,似乎也在这一刻,发出了微不可察却又无可逆转的、开始转动的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