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算计尽数吞没。
清晏殿内只余几盏长明灯,在角落投下摇曳的昏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衬得殿宇深处幽邃难明。
吴怀瑾并未安寝。
他独自坐在书房那张宽大的乌木大师椅上,身披一件玄色暗云纹的软绸寝衣,墨发未束,流水般披散在肩头,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苍白的脸颊。
他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那枚常伴左右的青玉扳指已被取下,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白日养心殿那一场“病弱请罪”的戏码,看似云淡风轻地揭过,实则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不仅要精准拿捏那份“脆弱”与“坦荡”的分寸,更要抵御皇帝那看似平淡、实则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目光。
神魂深处因天雷刑罚留下的隐痛,在强撑之下,此刻如同细密的针尖,持续不断地刺扎着。
更让他心底凝冰的,是识海中那几乎纹丝不动的负功德值。
【当前功德值:-132点。】
刺目的红色数字,如同嘲讽。
施粥布善,险些酿成大祸;御前请罪,看似仁孝,系统却未给予半分认可。
这所谓的“善”,仿佛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无论他如何挣扎,都被那条名为“动机”的锁链死死捆缚。
伪善之路,果然荆棘密布。
他需要新的突破口。
一个能更快、更有效获取功德,且能完美掩盖他真实意图的途径。
意念微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一道无形的涟漪沿着魂契中那道最是清澈冷静的纽带传递出去。
「酉影。」
几乎是在意念传出的瞬间,远在静心苑外某处屋檐阴影下,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淡绿色身影微微一动。
发间那枚青玉羽毛状的“洞观羽”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流光。
「奴在。」
酉影的回应立刻传来,如同山涧冷泉,不带丝毫杂念,清晰而直接地映射在吴怀瑾的识海。
“静心苑,‘羊’之状态。”
吴怀瑾的意念冰冷,不带任何情绪,如同在查询一件物品的现状。
「回主人,」
酉影的意念流淌过来,经过“洞观羽”过滤后,只剩下最纯粹客观的信息,
「目标维持呆坐姿态已超过六个时辰,肢体近乎僵直。」
「体内生机流逝速度趋于恒定,处于极低水平。」
「神魂波动……混乱与空洞交替,对‘印记’的感应处于潜伏期,未再尝试主动沟通。」
「其对‘香饵’断绝后的戒断反应已过峰值,目前陷入一种……死寂般的等待状态。」
死寂般的等待……
吴怀瑾敲击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当所有的挣扎与希望都被碾碎,只剩下唯一的、虚无缥缈的“指令”时,才是最容易掌控的时候。
那头名为吴怀冬的“羔羊”,在经历了玉佩被夺、香饵断绝、乃至被种下魔神印记这一连串的打击后,精神已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却也恰恰达到了他所能塑造的“最佳”状态——一种绝对的、无助的、只能被动等待外界指令的空洞。
或许……是时候,给她一点“希望”了。
一点完全由他掌控,且能为他带来“功德”的希望。
“持续监控,若有任何异动,即刻回报。”
吴怀瑾切断与酉影的联系,目光转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
几乎同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猫挠抓窗棂的“窸窣”声。
“进来。”
吴怀瑾甚至未曾抬眼。
窗户被无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纤细灵巧的灰色身影如同没有骨头般滑了进来,落地无声。
正是乌圆。
她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杂役宫女打扮,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夜露打湿,黏在额角,显得有几分狼狈。
她一进来,便立刻四肢着地,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飞快膝行至书案前三步远处,然后深深伏下身体,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金砖地面,脖颈上那枚暗沉的“牵机铃”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却诡异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主人……”
她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细微喘息,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完成任务后的兴奋与邀功,
“奴……奴回来了。”
吴怀瑾垂眸,看着地上那团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灰色身影。
她的背脊因伏地而显得格外单薄,像一只刚刚冒险归巢、急于向主人展示成果的幼猫。
“说。”
他吐出一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乌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开始汇报,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
“主人,姜贵妃那边……那个经手投毒之事的管事嬷嬷,戌时三刻,‘突发心疾’,没了。”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补充,
“戌影姐做得干净利落,绝无后患。”
吴怀瑾淡淡“嗯”了一声,对此结果毫不意外。
戌影这把暗刃,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太子府那边呢?”
他更关心这个。
“回主人,”
乌圆的语气带着一丝窃喜,
“太子殿下果然暴怒,虽然表面压了下去,但私下调动了‘暗枭’的人,似乎在查八皇子和皇后近期的动向,尤其是……与西域香料有关的往来。”
“八皇子府那边也加强了戒备,似乎察觉到了太子的动作。”
狗咬狗的局面,已然形成。
吴怀瑾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芒。
这便是他想要的效果,让那两位“好兄长”互相猜忌,互相消耗,他才能更好地隐匿于暗处。
“做得不错。”
他淡淡开口。
仅仅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伏在地上的乌圆浑身猛地一颤,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仙乐。
她激动得几乎要蜷缩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细弱的呜咽声。
脖颈下的“牵机铃”内部似乎有微光极快一闪,依旧没有声音,却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愉悦的震颤。
吴怀瑾看着她这副激动难耐的模样,如同看着一只讨好主人的猫。
他缓缓伸出手,越过书案,指尖悬在了乌圆有些毛躁的发顶上。
乌圆整个人瞬间僵住,连那细微的呜咽声都戛然而止。
灵魂深处的契约让她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承受这代表着“认可”与“掌控”的触碰。
他的手掌并没有用力,只是带着一种评估般的、缓慢的抚摸,顺着她略显干枯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疏离,仿佛在梳理一只刚抓回来的、野性未驯的猫的皮毛,确认其服从度与价值。
乌圆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金砖缝隙,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内心却翻涌着巨大的、混合着屈辱与扭曲快感的浪潮。
她能感觉到主人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头皮,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麻痒和更深层的、被标记为“所有物”的认知。
在这近乎撸猫般的抚摸下,一种诡异的依赖感如同藤蔓疯狂滋生。
她甚至不自觉地,极其轻微地,在那掌心下缩了缩脖子,像一只被摸到痒处的猫咪,发出了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带着满足意味的、更细微的哼声。
吴怀瑾感受到了她这细微的反应,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幽光。
驯兽之道,在于恩威并施。
给予肯定,再施以这种物化的亲昵,方能铸就最牢固的枷锁。
抚摸持续了约莫十几息,他才缓缓收回手。
那失去触碰的瞬间,乌圆竟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虚和寒意。
“为主人效力,是奴的本分!”
她连忙表忠心,声音带着哽咽。
吴怀瑾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书房内侧的阴影:
“戌影。”
声音刚落,那道玄色的身影便如同从未离开过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乌圆身侧三步远的地方,双膝跪地,额头触地,动作流畅而精准,没有一丝多余。
“奴在。”
“明日,”
吴怀瑾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
“你亲自去一趟静心苑,打点一番。”
“让七公主的日子……好过一些。”
“不必明显,确保她能吃到干净的食物,有御寒的被褥即可。”
戌影头颅未抬,沉声应道:
“奴明白。”
她没有问为什么,主人的命令,只需要执行。
吴怀瑾微微颔首。
对静心苑那头“羊”,不能一味施加绝望,适当的“雪中送炭”,才能让她将那点微弱的“生机”完全寄托于自己这个“施恩者”身上。
而这“善举”,或许也能撬动系统那苛刻的判定。
“午影。”
他再次开口。
书房另一侧的阴影里,午影的身影显现。
她穿着靛青色劲装,脸上“隐息嚼”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她双膝跪地,低下头,姿态恭敬,但那紧绷的肌肉线条和微微弓起的背脊,依旧透着烈马般的矫健与力量感。
“奴在。”
“你的‘腿’,需要见见血了。”
吴怀瑾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
“三日后,城西漕帮有一批‘私货’要运出京城。”
“我要那批货,以及押运之人的首级。”
“做得干净些,伪装成黑吃黑。”
午影猛地抬头,浅褐色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一种被压抑已久的野性终于找到宣泄口的兴奋。
她重重磕头,声音透过“隐息嚼”带着沉闷的决绝:
“奴领命!定不负主人所托!”
看着她眼中燃起的战意,吴怀瑾知道,这把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适当的杀戮与掠夺,不仅能磨砺锋刃,也能……为他带来一些系统无法监控的“资源”。
吩咐完一切,吴怀瑾挥了挥手:
“都下去吧。”
“奴告退!”
三人齐声应道,戌影率先起身,无声退入阴影。
午影深深看了一眼主人,也转身离去,步伐沉稳而充满力量。
乌圆则再次以额触地,才手脚并用地退至窗边,灵巧翻出,消失在夜色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
吴怀瑾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感受着神魂深处那细密的痛楚,以及……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冰冷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