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庭审席上的梧桐叶
法院第三审判庭的木门在九点整准时推开,赵桐权的法槌落下时,晨光正透过高窗,在原告席前投下一道菱形的光斑。原告席上坐着位白发老人,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饼干盒,盒盖上贴着片干枯的梧桐叶——那是他今早从院子里的老树上摘的,叶边已经卷成了褐色。
“原告陈述诉求。”赵桐权翻开卷宗,目光落在“古树砍伐纠纷”几个字上。这是他回到审判岗位后的第一起案件,被告席上的房地产开发商西装笔挺,指尖在文件上轻叩,姿态里带着惯有的傲慢。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带着清晨露水般的沙哑:“法官,他们要砍我家院子里的老梧桐,那是我老伴儿生前栽的,有五十年了……”他打开饼干盒,里面装着一沓照片:春日出芽的新绿、秋日金黄的树冠、大雪覆盖的枝桠,最后一张是位老太太坐在树下织毛衣,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银白的发上。
开发商的律师立刻起身,将一份《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拍在证物台:“审判长,涉案树木位于拆迁红线内,砍伐程序完全合法。原告多次阻挠施工,已造成我方经济损失三十万元。”
老人猛地抬头,怀里的梧桐叶簌簌作响:“合法?当年规划局说会绕开古树,现在说改就改?我有他们的承诺书!”他从盒底掏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盖着规划局的红章,“‘确保古树保留,移栽至社区公园’,这字还没干透呢!”
律师冷笑:“承诺书未经公证,不具备法律效力。且古树根系已破坏地基,若不砍伐,将影响整栋楼的安全。”他调出份《结构安全鉴定报告》,“这是专业机构出具的,足以证明砍伐的必要性。”
赵桐权的目光掠过报告末尾的签名,突然想起父亲实验室日志里的一句话:“所有数据都该有温度,冰冷的结论背后,往往藏着被忽略的细节。”他敲了敲法槌:“请被告出示鉴定时的原始影像资料。”
开发商的脸色微变,律师支吾着:“影像……技术故障丢失了。”
“那就传鉴定人员出庭。”赵桐权看向证人席,记忆中这位鉴定师曾在另一起拆迁案中做过伪证,此刻正低着头,手指在裤缝上反复摩挲。
“你确定古树根系破坏了地基?”赵桐权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鉴定师喉结滚动:“是……是的,我们用雷达探测过,根系延伸到了地基下方三米。”
“但你们没测树龄。”赵桐权调出一份林业部门的档案,“这棵梧桐是1973年栽种的,比周边建筑早二十年,地基施工时本就该避让古树根系。”他展示出施工图纸,“图纸上明确标注‘古树半径五米为保护范围’,但被告的地基桩却打在了三米处。”
开发商的手指停止了叩击,律师慌忙反驳:“施工误差难免!”
“不是误差,是故意。”赵桐权播放了段村民提供的视频,画面里,施工队在深夜挖断了古树的主根,旁边堆着的水泥袋上,印着开发商的logo。“根据《城市绿化条例》,擅自砍伐古树名木,将处树木价值五倍以上罚款。这棵树经评估,价值二十万元。”
老人突然哭了起来,怀里的梧桐叶掉在地上:“那是我老伴儿临走前念叨的树啊……她说等孙子结婚,就在树下摆喜酒……”
赵桐权弯腰捡起树叶,叶面上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无数个日夜的风霜。他想起父亲栽树时总说:“树是活的念想,砍了,就像把日子也劈成了柴火。”
“被告,”赵桐权的声音放缓了些,“是否同意移栽?”
开发商沉默半晌,终于点头:“我们可以承担移栽费用,但原告需赔偿停工损失。”
“损失由你方承担。”赵桐权翻开《环境保护法》,“因违规施工导致的停工,责任自负。且移栽需由专业团队操作,确保成活率,一年内若树木死亡,你方需支付十倍赔偿。”他顿了顿,补充道,“移栽地点就按承诺书所说,社区公园,我会亲自监督。”
庭审结束后,老人握着赵桐权的手,掌心粗糙得像树皮:“法官,您是懂树的人。”他从饼干盒里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包梧桐籽,“这是去年的新籽,您种在院里,将来也能长成大树。”
赵桐权接过布包,梧桐籽沉甸甸的,像握着一把浓缩的时光。走出法院时,阳光正好,他看见老人站在台阶下,小心翼翼地把那片干枯的梧桐叶夹回饼干盒,动作虔诚得像在收藏一件稀世珍宝。
下午去社区公园查看移栽场地时,赵桐权遇见了当年给父亲做木工的张师傅。老人正给公园的长椅刷漆,看见他来,笑着打招呼:“是小权啊?你爸当年总说,你要是当法官,肯定是个念旧的好法官。”
“张叔,您怎么在这儿?”
“开发商请我来做树池呢,”张师傅指了指旁边的石料,“用老榆木做围栏,说要跟树龄配得上。”他压低声音,“其实啊,是那老板怕了你,昨天连夜找我,说一定要把树伺候好。”
赵桐权摸着老榆木的栏杆,木纹里还带着松香。他想起父亲的木工刨子,刨花卷起来像朵云,落在地上,能香一整天。
移栽那天,赵桐权特意穿上父亲的蓝格子衬衫。起重机吊起古树时,根须上裹着的土球足有半人高,像个巨大的拳头,攥着无数个春秋的记忆。老人站在一旁,数着树干上的年轮,数到第二十三圈时突然停住,抹了把脸——那是他老伴儿走的年份。
树栽稳的那一刻,风正好吹过,新抽的嫩叶沙沙作响。赵桐权把老人给的梧桐籽埋在树池边,盖上层薄土,像在埋下一个约定。
傍晚的余晖洒在树干上,老人摘下片新叶,夹进那个铁皮饼干盒。“这下,老伴儿的念想能接着长了。”他看着赵桐权,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星,“法官,您信吗?树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好好活着,替你守着日子。”
赵桐权想起父亲实验室窗外的那棵梧桐,想起母亲烤箱里的红薯,想起庭审席上那片干枯的树叶。他突然明白,所谓公正,不只是条文里的黑白分明,更是对每个普通人“念想”的尊重——那棵树、那片叶、那个饼干盒里的时光,都是法律条文照不亮的地方,却需要有人用温度去守护。
他回到法院时,夕阳正给国徽镀上金边。翻开新的卷宗,下一个案子是关于老书店被强拆的纠纷,原告是位守了三十年书店的老人。赵桐权在卷宗扉页上轻轻画了片梧桐叶,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谁在说:慢慢来,日子会像树一样,扎根,发芽,最后长成遮风挡雨的模样。
窗外的梧桐树苗又长高了些,新叶在风中舒展,像无数只小手,正捧着阳光,往更高的地方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