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菜摊前的刀光与未凉的体温
赵桐权将卷宗摊开在审判席上时,一片干枯的西红柿蒂从纸页间飘落。褐色的蒂把上还留着浅浅的指痕,像是谁攥得太紧,将生命最后的韧性都嵌进了枯皮里。照片上的女人蹲在菜摊前,碎花围裙沾满泥点,右手攥着把水果刀,刀尖朝下对着地面,左手捂着胸口,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她脚下的竹筐翻倒着,滚落的西红柿在青石板上砸出星星点点的红,像未干的血。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被告席上的女人缓缓站起。孙桂芝的头发比照片里白了大半,左手腕上有道明显的疤痕,是当年被追打时撞到石阶留下的。她手里紧紧攥着块褪色的蓝布,布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西红柿花,针脚处的线头磨得发亮。
“被告人孙桂芝,2013年因‘持刀抢劫’被判有期徒刑三年。”赵桐权的声音在法庭里回荡,目光落在她面前的证物台上,“你坚持说那把水果刀是‘削土豆用的’,钱是‘顾客多给的’,有证据吗?”
孙桂芝的手在蓝布下微微颤抖,声音带着菜市场特有的沙哑,像被晨露打湿的叫卖声:“是张大爷多给的……那天早上他来买土豆,说‘桂芝啊,你家孙子住院缺钱,这五百块你拿着’,我推不过,说‘等卖完菜就还’,拿着钱追出去想给他写个欠条,他走得急,我怕追不上,就顺手把削土豆的刀揣在围裙兜里——那刀是我削土豆皮用的,刃口都磨圆了,怎么可能抢劫?”
原告席上的张大爷儿子冷笑一声,甩出份病历:“我爹那年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记性早就糊涂了!你趁他神志不清抢了钱,还持刀威胁,邻居王大妈亲眼看见你举着刀追我爹,这不是抢劫是什么?”
孙桂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泛起红血丝:“王大妈看错了!我是举着钱喊他,不是举着刀!那天早上雾大,她老花镜没戴稳,把钱看成刀了!”她将蓝布摊开,里面包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打开后露出叠泛黄的收款条,“这是我卖菜的账本,2013年4月到6月,张大爷几乎每天都来买土豆,每次都多给五毛一块的,说‘给娃买糖吃’,条上都记着!”
收款条的字迹歪歪扭扭,“张大爷”三个字旁边总画着个小小的土豆,其中一张写着“5月12日,土豆5斤,应收10元,实收15元,欠5元”,下面有个模糊的指印——赵桐权认得这指印,去年在张大爷的遗物里见过他的领款单,指纹特征完全吻合。
“阿尔茨海默症不代表完全糊涂。”赵桐权突然调出一份医院的病程记录,“张大爷的主治医生证实,他在2013年处于轻度认知障碍期,对熟悉的人和事记忆清晰,尤其记得要‘帮衬卖菜的孙大姐’——这是他住院时反复念叨的话。”
他顿了顿,将一段监控录像投在屏上:画面是菜市场的入口,2013年5月15日清晨,张大爷提着菜篮子走出市场,孙桂芝追出来,手里举着张纸币,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张大爷回头摆摆手,快步走远了。录像虽没有声音,但孙桂芝的动作明显是递东西,而非持刀威胁。
“王大妈的证词也有疏漏。”赵桐权补充道,“她在2014年的体检中查出重度白内障,2013年时视力已严重下降,自己也承认‘那天早上没戴眼镜,看东西模模糊糊’。我们还找到了当时在旁边卖豆腐的老李,他证实‘孙桂芝追出去时手里拿的是钱,刀一直插在菜摊的竹筐边上’。”
孙桂芝的眼泪突然涌出来,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滴在铁皮盒里的收款条上:“我孙子那年得的是白血病,住院押金就要三万,我卖光了家里的口粮才凑够一半……张大爷知道了,天天来买土豆,每次都多给钱,说‘钱不多,是个心意’。那天他塞给我五百块,说‘这是我攒的养老钱,先给娃治病’,我怎么可能抢他的钱?”
原告席上的张大爷儿子脸色发白,却仍强辩:“就算钱是自愿给的,你揣着刀追人就是不对!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那刀是折叠刀,”孙桂芝从证物袋里拿出那把水果刀,展开后刃口果然是圆的,“我削土豆时总揣在围裙兜里,那天追张大爷太急,忘了掏出来。后来被你们家人围住打,刀掉在地上,他们就说我‘持刀抢劫’——我这手腕上的疤,就是被你兄弟用扁担打的!”
她撸起袖子,手腕上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蚯蚓,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赵桐权调出当年的法医鉴定,上面写着“孙桂芝多处软组织挫伤,左腕骨裂,符合被钝器击打特征”,而张大爷儿子的询问笔录里,承认“当时气糊涂了,动手打了她”。
法庭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赵桐权想起重生前在菜市场见到的孙桂芝,她还在卖土豆,摊前摆着个小牌子:“张大爷爱吃的黄心土豆”,旁边放着张褪色的合影,是她孙子痊愈后和张大爷的合照,两个身影在阳光下笑得格外灿烂。
“判决如下。”赵桐权举起法槌,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和,“孙桂芝的行为不构成抢劫,原判决撤销,宣告无罪。”他顿了顿,看向张大爷的儿子,“张大爷的五百块钱,根据收款条和证词,应认定为自愿赠予,无需返还。但你们家人殴打孙桂芝造成的伤害,应依法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法槌落下的瞬间,孙桂芝将铁皮盒紧紧抱在怀里,收款条上的土豆图案在灯光下泛着暖黄的光。她对着赵桐权深深鞠了一躬,又转向张大爷的儿子,声音哽咽却真诚:“大兄弟,你爹是好人……等我孙子放假,我带他去给你爹上柱香。”
闭庭后,孙桂芝的孙子来接她,小伙子高高壮壮的,手里提着袋刚挖的新土豆。“奶奶,”他笑着说,“张爷爷的坟前我种了些土豆,今年长得可好了,您说他能看见不?”
孙桂芝摸着孙子的头,眼里闪着泪光:“能看见,他最爱看土豆结果子了。”
赵桐权站在台阶上,看着祖孙俩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卷宗上的西红柿蒂仿佛还带着泥土的腥甜。他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14-刑字第087号,照片上的男人站在渔船边,手里举着条银光闪闪的鱼,背景是被查封的渔网——这是起“非法捕捞”案,男人却坚称自己是在“救鱼”,因为那片水域被化工厂污染,他捞上来的鱼都带着溃烂的伤口,是为了拿到环保局做检测。
“下一个。”他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的鱼鳞,仿佛能触到那片被污染的水域里,未曾熄灭的微弱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