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墨痕与药香
赵桐权推开审讯室的门时,马文才正蹲在墙角,用指甲在砖缝里抠着什么。阳光从铁窗斜射进来,在他脚边投下狭长的影子,影子里散落着几片干枯的油菜花,是从《本草纲目》里掉出来的。
“马文才,”赵桐权将卷宗放在桌上,金属桌腿与地面碰撞发出脆响,“2007年3月,你因‘非法经营’被判刑六个月,涉案物品是这五千斤旧书——据说是从废品站收来的‘盗版书’,对吧?”
马文才慢慢站起来,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本草纲目》,像是抱着块救命的浮木。“它们不是盗版。”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长期抽烟留下的毛刺感,“是出版社倒闭前剩下的样书,印刷厂的朋友偷偷拉给我的,说‘烧了可惜’。”
赵桐权翻开卷宗里的鉴定报告,上面盖着红色的“盗版”印章,鉴定人签名模糊不清。“但鉴定报告显示,这些书的印刷质量低劣,版权页信息不全——这是盗版书的典型特征。”他抬眼看向马文才,“你说它们是样书,有证据吗?”
马文才突然激动起来,双手抓住桌沿,指节泛白:“我能背出书里的错字!正版《农政全书》第37页‘桑蚕篇’里,‘缫丝’的‘缫’字少了一撇,盗版商根本不会注意这种细节!还有这本《千金方》,正版第156页的药方里,‘当归三钱’被印成了‘当归三两’,是当年校对时没改过来的疏漏,盗版书全按正确的印,反而露了馅!”
他语速极快地说着,眼睛发亮,像是突然被点燃的火把。“我每天晚上都看这些书,它们比废品站的铁屑还值钱!林春燕的男人以前总来跟我换书,他说‘这些书里藏着老祖宗的手艺’,我怎么可能收盗版书玷污它们!”
赵桐权沉默片刻,调出一份泛黄的出版社注销清单,上面列着二十三家倒闭的地方出版社,其中“江淮古籍出版社”的注销日期是2006年11月,恰好是马文才收书的前一个月。“这家出版社以影印古籍闻名,倒闭时确实处理过一批样书,有员工回忆说‘有个收废品的老马总来帮忙搬书,给的价钱比收废纸高两毛’。”
他顿了顿,将一份员工证词推到马文才面前:“这位员工还说,你收走的书里,有不少夹着当年的审稿笔记——比如这本《齐民要术》里,就夹着编辑写的‘此处应补插图’,对吧?”
马文才的呼吸猛地一滞,他颤抖着翻开《本草纲目》的扉页,里面果然夹着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蜜炙甘草需加姜汁,样书漏注”。“这是……张编辑的字。”他的声音哽咽了,“她总说我是‘最懂书的废品佬’,还说等出版社东山再起,就聘我当仓库管理员……”
“这些书的版权页信息不全,是因为样书本就是未完成版。”赵桐权的声音柔和了些,“印刷厂为了赶在倒闭前清仓,没来得及补全信息,却被当成了盗版的证据。”他指着卷宗里的罚款单,“你当时被罚了五千元,还被没收了所有书籍——那些书后来被当成盗版销毁了,对吗?”
马文才的肩膀垮了下来,泪水砸在《本草纲目》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攒了三年的钱,才买下那些书。”他喃喃道,“我想建个小书库,就放在废品站的角落,谁想看都能来翻……结果刚收拾出半间屋,就被当成‘贩卖盗版’抓了。”
赵桐权调出当年的销毁记录,上面写着“销毁非法出版物五千三百斤”,经手人签字是“李刚”。“我们查到,这位李刚后来因收受盗版商贿赂被判刑,他当年的鉴定团队里,有三人是盗版书商的亲戚。”他将一份录音笔放在桌上,“这是李刚的狱中忏悔,他说‘当年为了完成盗版查处指标,故意把样书当成盗版报上去,马文才那批书最显眼,就成了目标’。”
录音里传来模糊的忏悔声,提到“老马人老实,收书时总多给穷学生打折,好欺负”。马文才听到这里,突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间漏出来,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气。
“判决撤销。”赵桐权拿起法槌,声音清晰而坚定,“马文才,你的书虽然未能完全追回,但我们联系了古籍修复中心,他们愿意根据你的记忆,重新影印那些被销毁的书籍——你提供的错字细节,足够还原大部分内容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江淮古籍出版社的旧址要改成‘古籍修复工坊’,他们请你去当顾问,负责辨认古籍版本。”
马文才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还没干,却亮得惊人。他手里的《本草纲目》突然掉在地上,露出夹在封底的一张纸条——是林春燕写的,字迹娟秀:“老马,等你书库建成了,我把我家的蒲公英籽撒在窗台上,让药香陪着书墨香。”
赵桐权弯腰捡起书,轻轻拍掉上面的灰尘。阳光透过铁窗,照在马文才颤抖的手上,他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张纸条,像是在触摸一片失而复得的春天。
“下一个卷宗。”赵桐权将《本草纲目》递还给马文才,指尖触到书页间夹着的干枯油菜花,突然想起林春燕说过的话——“万物都有根,书的根在字里,人的根在心里。”
他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08-刑字第143号,照片上的女人站在烧毁的书库前,怀里抱着半块烧焦的书脊,上面还能看清“天工开物”四个字。赵桐权的指尖拂过照片,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像是从记忆深处飘来的。
“这个案子,”他轻声说,“得请位特别的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