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墨,洛阳城在暮春的冷风中沉寂。尚书府邸的书房内,灯烛彻夜未熄。王璟若背对着房门,负手立于窗前,凝望着庭院中在风中摇曳的枯枝暗影,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自紫宸殿面圣归来,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冰冷。
谢明君轻轻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未曾动过的羹汤,看着丈夫挺拔却难掩孤寂僵硬的背影,心中一阵刺痛。她将汤碗放在案几上,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夫君,多少用些东西吧。杜厚朴和安儿都已服了药,睡下了,安儿……还是惊悸不安,梦里都在哭喊。”
王璟若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下的暗影显得格外深重,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交织着滔天的悲愤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我用不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的颤音,“明君,我心如刀绞。常大哥、宝灵……他们就那样……陛下他……他竟能说出‘丧师失地’四字!”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窗棂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木屑微溅。“还有那刘玉娘!妖妇祸国!句句挑拨,字字诛心!陛下竟被她蒙蔽至此!”
谢明君握住他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感受到那冰凉的触感和微微的颤抖,她的泪水也在眼眶中打转:“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夫君,越是此时,越需冷静。常大哥和灵儿的仇要报,蜀地的乱局要平,但这朝堂之上,暗箭难防啊。”
王璟若反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仿佛要从那温暖中汲取力量。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我明白。但我等不了‘容后再议’!康延孝肆虐,拜火教猖獗,每拖延一日,蜀中便多一分糜烂,阵亡将士的鲜血便白流一分!常大哥和宝灵……他们在天上看着!”他睁开眼,眸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明日大朝会,我必再次请缨!纵使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上一闯!”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提起狼毫,却久久未能落笔。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并非不知此去艰险,皇帝猜忌,伶宦构陷,朝中朋党倾轧,蜀地叛军凶悍,拜火教高手潜伏……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亦必须为之!这不仅是为私仇,更是为国事,为那些信任他、追随他的将士,为这摇摇欲坠的王朝一份残存的的责任。
谢明君默默为他研墨,看着他凝重的侧脸,轻声道:“无论夫君作何决定,妾身都与夫君同在。府中一切,有我。”
王璟若深深看了她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终于落笔,笔走龙蛇,开始起草一份详细的平叛方略,以及恳切无比的请战奏疏。这一夜,书房灯火长明。
翌日,黎明。天色依旧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宫城承天门外,早已聚集了等候早朝的文武百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沉寂,与前几日的暗流涌动不同,今日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几乎所有官员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瞥向那个站在队伍前列的玄色身影——王璟若。
他穿着正式的朝服,按品级大妆,神色平静,甚至比往日更显沉稳。但那双微敛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寒光,以及周身那若有若无、仿佛暴风雨前宁静的压抑气息,让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手握重兵、战功赫赫的兵部尚书,此刻内心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李昭悄然走近,低声道:“璟若,昨日……”
王璟若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扫过不远处正与几名内侍言笑晏晏的景进,以及被一群趋附之臣簇拥着、面带矜持傲色的魏王李存礼,声音平淡无波:“李兄,朝会上见分晓吧。”
李昭会意,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他看到王璟若袖口下微微攥紧的拳头。
钟声响起,宫门洞开。百官整理衣冠,按品级序列,鱼贯而入,穿过重重宫阙,步入宏伟庄严的太极殿。
李存义高坐于龙椅之上,头戴冕旒,珠帘遮蔽了他的面容,看不清神情。但那股因宿醉和纵欲而带来的萎靡之气,依旧隐隐可察。刘玉娘并未在殿上,但她的影响力,却仿佛无形的蛛网,笼罩在整个大殿之中。
山呼万岁已毕,殿中监唱喏:“有本早奏,无事卷帘——”
话音刚落,王璟若便手持玉笏,稳步出班,沉声道:“臣,王璟若,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殿内落针可闻。
“讲。”李存义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王璟若深吸一口气,将手中连夜写就的奏疏高举过顶,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陛下!剑州噩耗,举国同悲!叛将康延孝,狼子野心,勾结拜火邪教,弑杀忠良,荼毒蜀中,焚毁栈道,阻绝王路,其罪滔天,罄竹难书!剑州刺史常春,忠勇为国,力战殉躯,其妻钟氏,亦慷慨赴死,节义凛然!此非其二人之殇,实乃国家之痛,陛下之失!”
他话语铿锵,带着沉痛的力量,直接点明常春是“忠勇为国”,而非“丧师失地”,更是将此事提升到“国家之痛,陛下之失”的高度,让珠帘后的李存义身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王璟若继续道,语气转为激昂:“今叛军肆虐,蜀地震荡,若任其坐大,则前番伐蜀之功尽弃,西南屏障尽失,财赋重地不保,更恐波及关中,动摇国本!局势危急,刻不容缓!岂可因一二宵小谗言,而坐视不理,徒令忠魂饮恨,叛贼称快?”
他目光如电,扫过景进等人,虽未指名道姓,但“宵小谗言”四字,已是锋芒毕露。景进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臣,王璟若!”王璟若再次提高声调,将奏疏高高举起,“蒙陛下信重,忝居要职,掌军国之事。今国难当头,岂敢惜身?常春乃臣之义兄,此仇不共戴天!蜀地乃国之疆土,此乱不容坐视!故臣,恳请陛下,允臣亲率一军,入蜀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