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苑内的狂欢之声,丝竹管弦之音,放浪的嬉笑声,一阵阵传来,甚至穿透宫墙,飘到了李浩所在的那座冰冷、死寂的偏殿之中。
李浩独自跪在武成皇帝王建的画像前。远处宣华苑那缥缈而又刺耳的乐声如同鬼魅的嘲笑,更衬得此处的死寂令人窒息。
他老泪纵横,布满皱纹的脸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对着画像上那威严的目光,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哽咽与控诉:
“先帝……先帝您听见了吗?您仔细听听……这……这哪里还是励精图治的朝堂之音,这分明是亡国之音,是桀纣之乐啊!您看看如今这成都,这宫苑……还是您当年呕心沥血想要治理好的江山吗?成了什么样子!成了一个巨大的……污糟的蛆坑!”
“您当年一顿御膳不过四菜一汤,还常叮嘱我等,‘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可如今呢?陛下他一顿饭要摆上百道山珍海味,吃不完便整盘倾倒入泔水桶,眼都不眨!您当年寒冬腊月还亲自去校场,带着将士们一起操练,同甘共苦,士兵的手冻僵了,您把自己的手炉赐下去……可如今呢?陛下他把天雄军节度使的重任,像丢一块骨头一样,赏给了一个……一个只因妻子有几分颜色、会谄媚的内侍!军国大事,视同儿戏!”
“您当年最恨贪官污吏,发现一个严惩一个,说‘吏不清,则民不安’……可如今呢?太后、太妃在深宫里明码标价,公开卖官鬻爵!韩昭、王宗弼、宋光嗣之流把持朝政,只知道变着法子盘剥百姓,讨好陛下,贪来的钱财堆满了他们的府库!还有那秦州巡幸……五万人马,三千车驾,一路过去,就像一群巨大的蝗虫,把百姓的骨髓都吸干了啊!先帝!”
老人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画像,声音泣血:“您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省吃俭用积攒的家底,快要被他们败光了啊!老奴……老奴每每想起,这心里……就像有千万把刀在剐一样疼啊!先帝,您若有灵,就睁眼看看吧!看看这江山,成了什么模样!!”
老人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殿宇中低回盘旋,充满了无力的悲愤和深沉的绝望。画像上的王建,目光依旧锐利沉毅,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画布与时空,死死地盯着这个让他毕生心血付诸东流、变得如此荒唐和不堪的现实世界。
与此同时,洛阳紫宸殿的偏殿内,气氛却冰冷而灼热,充满了务实的算计和膨胀的野心。这里没有丝竹喧嚣,没有酒气熏天,只有冰冷的数字、精准得可怕的情报和灼热得快要燃烧起来的扩张欲望。李存义、刘玉娘、郭崇韬、王璟若、豆卢革等帝国最高决策层再次齐聚,商讨的核心,依旧是那个令人寝食难安的问题——如何填补国库那深不见底的空虚窟窿。
户部尚书几乎是用一种带着哭腔的、绝望的语调,再次陈述了国库即将见底的残酷现实后,殿内陷入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长久、更令人窒息的沉默。财政的黑洞,像一个无形的、贪婪的巨兽,仿佛要将整个新生的王朝都吸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终于,中书侍郎郭崇韬再次挺身而出。他的表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凝重、更加坚定,目光锐利如发现了猎物弱点的鹰隼。他手中甚至拿着好几卷写满了密麻麻字迹的文书,显然是有备而来,进行了极其周密的准备。
“陛下!”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冰冷的金属上,“国内节流,牵绊重重,利益盘根错节,非旦夕可功。常规开源,诸如增加税赋、鼓励垦荒,周期漫长,缓不济急。然臣近日调动所有力量,汇集了来自西蜀方面最详尽、最确凿的情报,反复比对研判,终于可以确信——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一劳永逸、彻底解决我朝心腹大患的绝佳良策!此绝非臣之臆测空想,而是基于无数确凿无疑、相互印证之事实得出的必然结论!”
李存义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呼吸似乎都因此而变得有些急促:“讲!有何确凿事实?细细奏来!”
“陛下,目标,便是西蜀,便是那僭主王衍!”郭崇韬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开始逐一列举,每一条都引向那个唯一的、诱人的结论:
“其一,其吏治彻底崩溃,民心尽失,根基已朽!”他展开一卷文书,“王衍之母徐太后及其妹徐太妃,公然将朝廷官爵视为私产,自刺史以下,每一官阙,必数人并争,而入钱多者得之!一套完整而黑暗的‘定价体系’就在深宫之内运行!礼部尚书韩昭,本无实学,全凭贿赂徐太后和掌权内侍,竟得超擢为文思殿大学士、成都尹,权倾朝野!他上台后变本加厉,卖官鬻爵,蜀国朝臣争以贿得,已成常态!蜀中官场,早已是贪腐横行,臭不可闻!有才德有操守之士被摒弃不用,甚至被迫害,而无能谄媚、善于钻营之辈充斥州县衙门!百姓赋役沉重至极,怨气积压已久,犹如遍地铺满了干柴,只待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其二,内侍专权,军政紊乱,国家机器几近停摆!”他又拿起另一份密报,“王衍为求自己享乐方便,将军国重事尽数委于内侍。他设立宣徽南院使、北院使等专属职位,由内侍宋光嗣、王延绍等人把持,形成了一张笼罩整个朝野的、密不透风的内侍权力黑网。蜀国朝臣唯知贿赂内侍,方可仕进,政令不出于中书,而出于阉宦之口!最荒唐、最令人发指的是,他竟因其情妇——内侍王承休之妻严氏——的缘故,任命那容貌俊美的内侍王承休为天雄军节度使,出镇秦州这样的边防军事重镇!如此儿戏军政,视国家安危如无物,岂有不败之理?其整个军队系统,已被贪腐、裙带关系和毫无军事才能的内侍司完全侵蚀殆尽,外表光鲜,内里早已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