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君站起身,走到那柄亮银枪旁,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枪杆:“夫君,你常对我说,为将者,当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如今朝局虽危,但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陛下昏聩,非你之过;奸佞嚣张,亦非你所能立刻铲除。当下之急,不在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在于‘忍’与‘备’。”
“忍?”王璟若抬头看她。
“嗯。”谢明君点头,“忍一时之气,避其锋芒。既然直言无效,反遭忌恨,便暂且收敛锋芒,暗中积蓄力量。陛下既令核验用度,即便只是形式,我们也可借此机会,将一些账目、一些人事,看得更清楚些。”
“那备呢?”
“备,便是未雨绸缪。”谢明君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些自有我来操持,又有雪狼卫暗中相助,这便是我们安身立命、甚至拨乱反正的根基。”
她走回丈夫身边,语气柔和下来,却充满力量:“夫君,你心怀天下,担忧国事,这是你的担当。但切莫因此焦虑过度,甚至失了方寸。无论时局如何艰难,妾身始终在你身边。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王璟若怔怔地看着妻子,听着她条理清晰的分析和坚定有力的话语,心中的郁结和烦躁仿佛被一股清泉缓缓冲刷、抚平。他不得不承认,经过这些年,妻子在某些方面的冷静和远见,甚至超过了自己。她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更是精神上的依靠和事业上的臂助。
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松开,反手紧紧回握住妻子的手,长叹一声:“明君,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你说得对,是我一时激愤,险些失了分寸。忍与备……是啊,如今之势,强谏无益,反而可能招致祸端。暗中绸缪,静待时机,方为上策。”
他眼中的迷茫和无力渐渐褪去,重新凝聚起沉稳和坚毅的光芒:“只是……苦了你了,要陪我担惊受怕,还要为我谋划这些。”
谢明君摇摇头,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你我夫妻本为一体,何言辛苦?只要夫君志气不堕,信念不移,妾身便无所畏惧。”说罢她轻轻抚着小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更何况妾身还要为这未降世的孩儿多做打算才是。”
王璟若闻言顿时惊喜万分,要知道二人成婚十余年,谢明君却一直未有身孕,虽然钟宝灵也曾多次诊断,但最终的结论却是夫妻二人身体均无异样,只能推断是两人修为深厚,精气牢固,以致难结珠胎。日子久了,夫妻二人也逐渐坦然,谢明君更是将托云当作亲生的一般,对其用心教导。却不曾想,在如今朝廷风雨将来之时,却有如此喜讯。
王璟若抬手抚上妻子小腹,柔声问道:“何时有了的,可曾让人来看看?”
谢明君脸上飞起一抹红霞,轻笑道:“前些天妾身刚刚发现,今日你上朝时,灵儿前来诊过脉像,说已两月有余,同时开了些安胎的药方。妾身也安顿过她,如今局势不明,暂且不可声张此事。”
王璟若点点头道:“娘子所虑极是,这些时候你便告个病假在家中好生将养,兵部的差事我暂且命人照应些便是。”
见妻子微笑点头,王璟若伏下身来,将耳朵贴在其小腹处,听着里面微弱且快速的心跳声,不由得心中又喜又悲。喜得是他与谢明君夫妻情深,如今终于圆满,悲得是值此风雨飘摇之时,这孩子的降生不知还要经历多少磨难。在这一刻,他甚至想到要抛下所有世间俗事,带着谢明君远走高飞,从此隐于山林之间。但又想起韩皇后的嘱托,与李从善的誓言,再想到当年自己立下的宏愿,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随后夫妻二人又低声商议了片刻,主要是谢明君提醒王璟若近日需注意言行,收敛锋芒,以及一些需要注意的细节。窗外夜凉如水,书房内灯光明亮,虽然讨论的是沉重的话题,却因彼此的信任与支持,而显得格外温暖和坚定。
这一夜,王璟若心中的忧愤并未完全消失,但谢明君的话语和腹中的胎儿带来的惊喜却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力量。他知道前路艰难,黑暗重重,但他并非独行。帝国的风暴正在酝酿,但至少在这个院落里,还有人与他同心同德,共同面对未来的惊涛骇浪。
立后过后,李存义大赦天下,但刘玉娘凤冠祎衣的璀璨光芒,如同秋日寒潭上短暂映照的浮光,并未能驱散笼罩后唐宫廷的深沉阴霾,反倒像一层精心涂抹的镀金虚饰,勉强掩盖着其下日益溃烂流脓的疮痍。新后册封大典的喧嚣与奢华,恍若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虽炫目,却很快便在冰冷坚硬的现实岩壁上撞得粉碎,留下的唯有更为深沉的、关乎帝国存亡根基的忧虑与回响。
这日上朝,紫宸殿内的气氛较之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凝重压抑。不再仅仅是权力倾轧的暗流涌动或阴谋滋生的诡异气息,更增添了几分实实在在的、令人坐立难安的窘迫与焦灼。殿内焚着的龙涎香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宁神功效,反而与一种无形的焦虑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位臣工的心头。
这一日,年迈的户部尚书李晚颤巍巍地出列,他面色苍白如纸,仿佛大病初愈,双手捧着一份沉甸甸的奏疏,那细微的颤抖几乎无法抑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干涩而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陛下……臣……臣万死!据度支衙门连日清点核算,去岁灭梁,虽缴获颇丰,然大军稿赏、阵亡抚恤、官员俸禄、宫室修缮及……及诸多新增用度,所耗甚巨,远超预期。加之今岁河北诸州开春即遭大旱,麦苗枯槁,恐致夏粮锐减;河南通往洛阳之漕运亦因春汛不畅、河道失修,时有阻滞,南粮北调颇不顺利……如今……如今太仓存银已不足五十万贯,粮秣储备亦……亦仅够支撑京师百官、禁军及宫中人等三月之需。若再无虞之出,或边陲突发警讯……则……则国库即将告罄,臣……臣实在无颜以对陛下,无颜以对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