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玉娘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被冰雪和泪水糊住的沉重眼皮。睫毛上的冰晶簌簌掉落。
漫天的风雪,不知何时竟诡异地在她身体周围静止了。不,并非静止,而是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却坚韧的力量,隔绝在她身体之外数尺之地。狂暴的风雪依旧在天地间怒吼,却无法侵入这片小小的、不可思议的安宁空间。一个身影,静静地、无声无息地伫立在她面前,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挡住了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狂风骤雪。
那人裹在一件异常宽大的、质地奇特非丝非麻的暗红色斗篷里,那红色深沉如凝固的血液,又仿佛内里蕴藏着即将喷薄的地火。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却不带丝毫情感的下颌。斗篷的材质在微弱的天光下似乎流动着某种暗沉的、如同活物般的光泽,边缘用近乎黑色的丝线,绣着难以辨认的、繁复而古老的、仿佛火焰升腾又似某种神秘符文的纹路。
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异常干净的手从暗红斗篷下伸出。那双手白皙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不染一丝尘埃,与这苦寒肮脏、充满死亡气息的戈壁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精准,轻轻拂开她脸上冻结的冰雪混合物,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一件珍贵瓷器上的灰尘。
“根骨尚可,心火未绝。”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的女声响起,平静无波,却奇异地穿透了呼啸怒吼的风声,清晰地、直接地落入史玉娘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此等浊世,焚尽亦不足惜。然汝心中郁结之恨,倒是一点难得的薪柴,可堪一用。”
史玉娘茫然地、涣散地看着兜帽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嘴唇冻得青紫,艰难地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如同被冰雪堵死。她只感到那只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冰凉的眉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奇异灼热气息的暖流,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她几乎冻僵坏死的四肢百骸!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被泼上了滚烫的烈油,一股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机,奇迹般地从她濒死的躯壳深处重新燃起!冻僵的血液似乎开始重新流动,麻木的指尖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
“想活?”那清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天外之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还是想…燃尽你所恨的一切?让那些加诸于你身的痛苦和屈辱,付之一炬?”听到这个声音,史玉娘心中一松,还未来得及回答,便昏了过去。
当她再度醒来后,便已经身处一驾马车之中,身边的炭炉散发着温暖的微光,而在自己的对面则坐着那个披着暗红色斗篷的女子。史玉娘正要跪下道谢,但翻身的举动于不经意间又牵动了身子的伤口,不觉发出一声闷哼,又倒了下去。
这时对面的女子伸手将她扶住,自脉门又度了一道温暖的真气过去,史玉娘痛楚稍减,正要说话,却被其止住:“莫要开口多言,你积伤沉重,好生休息才最为紧要。”而随着那股温暖的真气散入史玉娘四肢百骸,使得她整个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一直以来的紧张和疲累瞬间涌了上来,于是便沉沉睡去。
史玉娘在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这一日马车停在了汴州城西,毗邻汴水的一处看似寻常的深宅大院前。那女子下了马车,不多时便有人来将史玉娘抱入院中,入了内室,随着机括响动,青砖地面霍然洞开,沿着冰冷的石阶盘旋而下,空气变得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千年的阴森气息。墙壁上嵌着的长明灯,灯油散发着奇异的幽蓝色光芒,勉强照亮这深入地底的巨大空间。
史玉娘感觉自己像是沉浮在冰冷与灼热的漩涡之中。塞外戈壁那濒死的酷寒仿佛还冻结着她的骨髓,而体内却有一股奇异的、带着灼痛感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间强行奔涌,将冻僵坏死的生机一点点拽回。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冰冷的石顶。她躺在一张铺着薄薄干草的石床上,身上盖着一件带着陌生冷香的暗红色斗篷——正是那女子所披的那件。她试图动一下手指,一阵剧烈的、仿佛被无数细针攒刺的酸痛瞬间传来,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弱的呻吟。
“心火未熄,根骨尚存。倒是个能熬的。”那个清冷如玉石相击、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的女声再次响起,就在不远处。
史玉娘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循声望去。只见那个身着暗红斗篷的女子,正背对着她,站在一张巨大的石案前。没有了斗篷遮盖,露出一头乌黑如墨、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用一根样式古朴的玉簪松松绾起。只见其身形高挑,肩背挺直,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与孤高。石案上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晒干的草药、研磨的工具,还有一些闪着幽光的矿石。她正专注地用小石杵捣着一种深紫色的干枯花瓣,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似乎是察觉到了史玉娘的目光,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史玉娘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张无法用寻常美丽来形容的脸。肤色是近乎透明的白皙,如同上好的寒玉。五官的线条异常清晰而柔媚,可谓是眉如远山,鼻梁挺直,与其冰冷的声音格格不入。最令人心动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其罕见的、近乎纯黑的深潭,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又像是凝固了万载玄冰,没有丝毫温度,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洞察一切的漠然。若是王璟若在此,便会识得,此人正是随着晋阳兵变消失无踪的拜火教右使,张紫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