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王璟若肩头。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枢密院牒文上疾书,字迹遒劲如刀:“令:各道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即日起,严查所辖军镇、州府冗员冗费!凡虚额冒领、巧立名目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所省钱粮,七成解送洛阳户部,三成留充本地军备及赈济!另,即日停发所有非战阵、非紧要之工程营造!违令者,以贪墨军资论处!”他取过枢密院印信,蘸满朱砂,重重地钤盖在牒文末尾。鲜红的印文如同凝固的血液,昭示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冷酷的决心。
辰时正,紫宸殿内。巨大的鎏金蟠龙柱支撑着高阔的殿顶,秋日清冷的阳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在地面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然而殿中的气氛却与这堂皇的景致格格不入。
李存义高踞御座,面色带着宿醉后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并未穿戴正式的朝服冠冕,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显得有些随意。御座旁,新添了一张铺着锦垫的绣墩,此刻虽空着,却无声地彰显着某种特殊的恩宠。殿下,几名重臣分列左右。
王璟若一身绛紫色朝服,手持象牙笏板,正躬身奏对,声音沉稳有力,条理分明:“...故臣以为,当务之急,首在整军经武,固我南疆!南楚马殷,僭号称尊,坐拥湖湘,其志非小。近闻其缮甲治兵,招聚亡命,其舟师游骑屡犯我山南东道、荆南之境,剽掠州县,劫夺贡赋,窥伺之心昭然若揭!襄、郢、复诸州,实为江汉门户。更兼承平数载,南方诸镇武备渐弛,城垣失缮,骤遇楚人舟楫之利、劲卒之锐,恐有闪失,动摇国本!臣冒死恳请陛下速降明诏:
一,严敕山南东道节度使,火速整饬所部军州,汰冗卒,募精壮,深沟高垒,修缮襄、邓、复、郢等沿汉水要隘城防,广布斥堠烽燧,昼夜侦伺楚军水陆动向,但有异动,飞马驰报!敕令荆南节度使高季兴,谨守封疆,协同防御,不得懈怠!
二,诏命成德节度使王建立简选本部精锐步骑,听候朝廷调遣,以备随时南下增援。其本镇防务亦不可松懈。
三,凡前项整军、修备、侦防、调兵所需之钱粮、军械、战具、舟船,着令枢密院会同三司,刻期筹措,星夜解赴山南、荆南军前,沿途州县一体支应,不得迟误!尤须加强江陵府水陆转运之力,以济军需。”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如同重锤敲击在殿中每个人的心上:“再者,如今国库空虚,已成心腹大患!连年征战,府库几近枯竭。迁都洛阳,宫室营造、百官安置、禁军移防,靡费甚巨。今岁各地收成平平,夏税尚未足额入库。而北防塞北、南抚吴越、西控巴蜀、内安诸镇,桩桩件件皆需钱粮支撑!长此以往,恐军心不稳,民力难支,社稷危殆!”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御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凛然:“臣恳请陛下,痛下决心,裁撤冗费,整顿财政!首当其冲者,便是宫中过奢用度及…对伶人、宦官的滥赏无度!臣闻内侍省采办梨园用度,竟敢行文枢密院,索要擘张弩三百、精钢弩矢万支、明光铠五十领!此等国之重器,岂容伶人戏耍于台榭之间?!前线将士浴血,犹有缺甲少刃者!此等行径,非但靡费国帑,更是亵渎军魂,动摇国本!臣已严词驳回!望陛下明察,整肃内廷,以儆效尤!”
“王璟若!你…你放肆!” 一个尖利刺耳、带着浓重戏腔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殿中的凝重!
只见伶官之首景进,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华丽锦袍,不知何时已站在殿侧,此刻正气得面皮紫涨,手指颤抖地指着王璟若。他本是奉召来为陛下解闷的,听到王璟若的奏报,尤其是“亵渎军魂”四个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跳了出来。
“陛下!”景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李存义哭天抢地,声音夸张做作,“王尚书此言,是要置小人等于死地啊!小人等排演《秦王破阵乐》,乃是感念陛下神武,再现太宗皇帝横扫六合之雄风,以壮我朝军威,鼓舞天下士气!所用仪仗,不过些许仿制之物,徒具其形,何曾真用军国利器?王尚书不问青红皂白,便以‘亵渎军魂’这等诛心之言相责,更是直斥陛下近臣!其心…其心可诛啊陛下!”他一边哭诉,一边偷偷抬眼观察李存义的脸色。
李存义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王璟若那番关于国库空虚、裁撤冗费的话,已让他心头不快。此刻景进这一番哭诉,更是勾起了他对王璟若的不满,尤其是那句“亵渎军魂”,隐隐刺痛了他内心深处某些不愿面对的东西。他冷冷地扫了王璟若一眼,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王卿,景进等人排演乐舞,亦是朕的旨意,意在彰我国威。些许仪仗用度,何至于此?你如今入主枢密院,统领军政要务,当以大局为重,整饬边防、筹措粮饷方是正理!内廷琐事,不必过分苛责。”
“陛下!”王璟若并未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声音更加沉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军械甲胄,乃将士性命所系,社稷安危所托!岂容儿戏?!若为排戏便可随意调用国之重器,则法度何在?纲常何在?今日索要三百弩,明日便可索要三千甲!长此以往,武备废弛,军心涣散,强敌环伺之下,何以守土安民?臣非苛责,实乃尽忠职守,为我大唐江山计!望陛下三思!”他字字铿锵,如同重锤,敲打在金殿之上,也敲打在那些沉默或心怀鬼胎的朝臣心上。
李存义被王璟若这番毫不退让、义正词严的顶撞噎得一时语塞,脸色愈发难看。殿中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支持王璟若的朝臣如枢密副使李昭等,虽面露忧色,却不敢轻易出声。而一些依附伶宦或本就对王璟若掌权不满的官员,则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或阴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