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宝的谏言,条理清晰,洞察秋毫,充满了沙场宿将对战争节奏的精准把握和消耗战的智慧。周围的将领,如沉稳的朱守殷、刚毅的李珂等,亦微微颔首,面露赞同之色。以逸待劳,疲敌扰敌,确是应对当前敌逸我劳局面的上策。
然而,李存义凝视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升腾的、代表梁军大营的密集灶烟,仿佛看见了贺瓌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正冲他露出讥讽的冷笑。渡河时的惊雷犹在耳畔轰鸣,直捣汴州的豪言仍在胸中激荡。他,李存义,沙陀雄鹰,天下瞩目的后唐皇帝,岂能在这最后一道门槛前被一个老朽的“稳”字绊住脚步?阎宝的稳重,此刻在他眼中,已然化作无法容忍的怯懦与拖延!战机稍纵即逝!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和急于证明的冲动直冲头顶。李存义脸色骤然阴沉如铁,厉声喝道:“阎宝!朕念你屡立战功,故容你一再妄言!岂料你暮气深沉,竟至怯战如斯!我军挟大胜渡河之威,将士用命,三军思战,正当一鼓作气,摧枯拉朽!你却要朕在此枯守,坐视战机流逝?还要分朕的精锐骑兵去行那鼠窃狗偷之事?简直荒谬!乱我军心!”
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响彻在骤然寂静下来的中军:“贺瓌老贼,不过仗着些拒马壕沟,龟缩不出!在朕的铁骑劲弩面前,不过是纸糊的壁垒!朕意已决!今日午后,大军列阵胡柳陂前,与梁军决一死战!再有言避战者,犹如此箭!”说罢,他猛地抽出腰间箭囊一支雕翎羽箭,“咔嚓”一声,脆响刺耳,折为两段,狠狠掷于冻土之上!
冰冷的断箭落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阎宝身躯微微一晃,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深深的震惊、痛心和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他看着李存义那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口沉重的、带着冬日寒雾的浊气,缓缓吐出。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勒马后退,斑白的头颅深深低垂,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挺直的、象征军人尊严的脊梁,也似乎佝偻了几分。断箭之辱,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了他的心上。
李存义不再看他,目光如电扫过噤若寒蝉的诸将:“朱守殷、李珂、王建及听令!”
“末将在!”三人齐声应诺。
“即刻整军列阵!朱守殷,你率昭义军及部分精锐步卒为右翼,务必稳固!李珂率本部为左翼!王建及,你率部护住中军侧后,兼守辎重营寨!阎宝……”他顿了一下,声音冰冷如铁,“率你本部步骑,镇守左军,务必护住大营及辎重,不容有失!”
“末将……遵命。”阎宝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领受了这个近乎被边缘化、却又责任重大的位置。
“其余诸将,随朕亲统中军前锋!广胜军精锐,为朕破阵先锋!此战,有进无退!怯战者斩!后退者斩!”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迅速传遍全军。庞大的后唐队伍停止了前进,在胡柳陂东面数里外的旷野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开始紧张而嘈杂地运转起来。
士兵们在军官的呼喝鞭策下,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冻土上艰难地挖掘着浅浅的壕沟,搬运着随军的简陋拒马、鹿角,划分着各自的阵地区域。刀盾兵仔细检查着盾牌蒙皮的完整和钢刀的锋刃,长矛手将长矛的尾部用力顿入冻土,以稳固阵型。弓弩手则忙着整理弓弦、清点箭矢,蹶张弩沉重的弩臂被拉开,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嘎”声,冰冷的弩箭被一支支放入箭槽。骑兵们安抚着躁动的战马,检查着马具的牢固和长槊槊刃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汗水和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混合着冻土的腥气和远处梁军营寨飘来的隐约炊烟味。
赵大柱被分在左翼后方,紧邻着辎重营木栅的位置。他看着远处梁军大营连绵的旗帜和营寨轮廓,看着那如林的枪尖在阳光下闪烁,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发软。周围的新降兵们脸色也都惨白难看,彼此交换着恐惧不安的眼神,如同待宰的羔羊。孙石头则被编入中军的一个步兵方阵。他默默地将那枚铜钱塞进贴胸衣袋的最深处,紧了紧身上札甲的束带,拿起那杆陪伴多年的长矛,站到了指定的、冰冷的位置上。他浑浊的眼睛望向梁军那森严壁垒的方向,又望了望中军那杆高高飘扬的陛下金龙大纛,最终只是垂下眼帘,盯着脚下被踩踏得板结的冻土,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去。
李存义立马于一个微微凸起的土坡上,玄甲在午后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紧紧锁定了对面梁军营寨中那面巨大的“贺”字帅旗。胸中战意如火,早已将阎宝的谏言和那支折断的羽箭彻底抛诸脑后。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铁骑洪流碾过梁军阵线,贺瓌授首,汴州城门洞开的辉煌景象。
阎宝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左军位置。他环顾着自己麾下这些忠诚的、带着困惑和一丝不安的士兵,又望向远处壁垒森严、杀气隐隐的梁军大阵,最后目光复杂地掠过中军那不可一世的身影。他缓缓抽出佩刀——一把跟随他征战多年、刃口已有多处细微卷刃缺口却依旧寒光凛冽的横刀。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拂过冰凉的刀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又带着一种诀别的悲壮。刀身映照出他苍老而忧心忡忡的面容,也映照着胡柳陂上空,那片越来越浓重、仿佛凝固了铅块的战争阴霾。寒风掠过原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大地在战栗前的沉重叹息。
胡柳陂广袤的平原上,二十万大军在死寂中对峙。冰冷的铁甲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无数兵刃的锋刃在寒气中凝结着死亡的霜华。大战的序幕,已然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悄然拉开。
拂晓的胡柳陂,死寂被惊雷般的战鼓彻底撕裂。
“咚!咚!咚!咚——!”
沉重的鼓点如同巨神的心脏在疯狂搏动,沉闷地敲击在冻土之上,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紧随其后,是穿透骨髓寒风的凄厉号角长鸣,撕破了铅灰色的厚重天幕,宣告着毁灭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