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若望着眼前这些饱经风霜的面孔,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侧身对赵书翰低声道:“两族血仇,师兄如今可看清了么?”
赵书翰闻言,长叹一声,目光飘向远方苍茫的草原,沉默不语。他的衣袖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仿佛承载着说不尽的无奈与挣扎。
王璟若见状苦笑,转身对杜厚朴下令道:“从这些汉民中挑选精壮者编入军中,余者分发粮食牛羊,着他们结伴南归。”顿了顿,又对胡都古吩咐:“你派可靠之人护送他们,并将各族俘虏押回云内。”
就在王璟若率军攻破丰州,扫平周边数个契丹部落之后,草原的严冬终于降临。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将天地间最后的一丝绿色吹散。
天色阴沉,赵书翰独自坐于城头,望向远处。只见朔风掠过枯黄的草海,掀起层层银浪,每一根草茎都被冰晶包裹成剔透的剑戟。铅云如巨兽垂首啃噬天际线,不多时细雪便似碎盐簌簌撒落,须臾化作万千白蝶狂舞,将穹庐与荒原缝合成混沌的茧。积雪在凹地堆积出银铸的丘陵,凸起的岩石则被削成锋利的冰牙,折射出幽蓝冷光。偶尔有冻僵的草籽从冰壳中爆裂,清脆声响惊起三两只沙雀,扑簌簌撞破雪幕的刹那,翅尖扫落的冰霰在空中划出转瞬即逝的银河。
阴山褶皱里传来冰河苏醒前的低吼,河床裂隙间升腾的寒雾凝成霜龙,盘绕着枯死的胡杨林游弋。当暮色浸透雪原时,大雪方停,云层间闪露的月光在冰晶间折射出无数棱镜,地表浮起一层磷火般的青辉,仿佛大地披上了鲛绡织就的素纱。待到风歇,千万座微型雪山在草叶间悄然垒砌,月光流淌过这些玲珑的雪塔,投下的阴影竟在冻土上拼凑出远古冰川的残纹。
不知何时,一把油纸伞悄然撑在赵书翰头顶。而撑伞的王璟若身上却依旧干干净净,那些偶尔洒落的雪粒在刚刚触及他身上衣衫时便被轻轻弹开,并无一丝残留。
赵书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悠远:
“暮云四合压荒营,冻碛连天夜气清。
石隙孤鸿思旧渚,穹庐老马辨残枰。
苍烟渐隐埋弓迹,冻土微温草欲萌。
忽觉毡帘风隙处,羌笛已换太平声。”
吟罢,他长长叹了口气。王璟若闻言,也开口吟道:
“裂甲西风卷旆旌,穹庐雪刃割云平。
冰河暗涌刃无声,星斗斜垂弓满檠。
枯骨新霜凝战气,寒沙断镞啮空枰。
磨洗吴钩三十载,寒潮深处听龙鸣。”
赵书翰听罢沉默许久,这才站起身来,扫了一眼身旁的王璟若:“还是你们习武之人好,这般雪天,竟是连伞都无需打。”
王璟若笑道:“师兄的那套拳法如今也已小成了,至少不必像从前那般畏寒。”
赵书翰苦笑着摇头:“若不是你逼着我练,只怕我永远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人就是这样,极为奇怪。”王璟若目光悠远,“若是不逼一逼,只怕永远也不明白自己的极限在什么地方。”
赵书翰听出他话中深意,轻叹道:“也不知道祖父若是知道你我手上沾满无辜者的鲜血,他老人家该作何感想。”
王璟若微微低头,随即昂首望向远方:“老师绝非迂腐之人,若他知道我所做之事乃是为关中百姓求百余年太平,只怕也不会怪我。”他转身凝视赵书翰,语气真挚:“师兄,我知你宅心仁厚,若实在不习惯此地,便随押送俘虏的队伍返回关中如何?”
赵书翰皱眉沉思良久,才道:“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为兄如今已经被你逼得上了一条道,如何还能回头?况且有我在你还稍微收敛些,若我不在了,谁知道你这杀神又要造下多少杀孽。”
王璟若闻言大笑,一把搂住赵书翰肩膀道:“我知道师兄断不会舍小弟而去的。”随后抬手向着东北方向一指,“待我军攻破了龙化州,打得契丹一族再不敢觊觎我中原大地之时,师兄方知我等今日之功。”
赵书翰闻言轻笑:“这偌大的功劳还是你这侯爷的,为兄只跟在你身边,以防你行差踏错便好。”二人相视而笑,这月余以来因杀戮产生的隔阂,在这雪夜中渐渐消融。
与此同时,丰州以北的广袤草原上,一个庞大的部落营地也迎来了今冬第一场大雪。营地木门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焦急地眺望雪原,似乎在等待什么。
就在此时,月光下,数骑踏破残雪飞奔而来。为首的年轻汉子翻身下马,在雪地中疾跑几步,精准地停在老者面前。他抹了一把眉毛和胡须上的冰霜,喘着粗气说道:“大,我回来了,今日好大的风雪,幸亏途中找到一处山洞避寒,否则真要葬身雪原了。”
老者见到儿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笑着为儿子拍去肩头的积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拉起儿子的手,向营地中央最高的毡房走去。
入得毡房,一股暖意顿时扑面而来,毡房中央的炭盆正烧得通红,不断驱散着众人身上的寒意。这时一个约莫十八九岁,扎着满头小辫的少女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手中捧着银壶,给父子二人倒满酒杯。她笑靥如花:“阿哥回来的晚了,可把大担心坏了,快喝杯酒暖暖身子。”
那年青汉子接过酒杯笑道:“其其格,恐怕是你自己馋酒了吧?非要拿阿哥当作借口。”
其其格嘟嘴轻哼,自顾自倒了杯酒,坐在地毡上慢慢啜饮,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老者看着一双儿女,眼中满是慈爱。随后他转向年轻汉子问道:“巴图尔,此次你去金帐,俟斤是如何说的?”
巴图尔闻言神色顿时黯淡:“兀良俟斤倒是没说什么,不过阿鲁别乞却是不肯通融。说我们都塔部若不能按时上交兵器,误了对敌契丹的大事,到时便要让其余各部起兵亲自来讨。”
那老者闻言顿时大怒,将酒杯重重顿在矮桌上:“阿鲁剌惕这老狗,非要将我都塔部逼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