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燕地已是一片肃杀。自觉整备已足的刘守光悍然发兵两万,如饿狼般扑向义武军治下的容城。战报传至定州,王隐正在府中批阅文书,听闻燕军来犯,手中狼毫“啪”地折断,墨汁溅在素白的文书上,晕开一片狰狞的黑斑。
“速遣使往晋阳求援!”王隐咬着牙下令,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他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阴鸷如冰。侍从们战战兢兢地退出书房,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晋阳宫中,烛火通明。王璟若踏着月色入宫时,殿内已弥漫起龙涎香沉郁的气息。他抬眼望去,只见高思敬与周威分列左右,皆是神色凝重。王璟若上前行礼,玄色官袍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义武军的求援,诸卿都看过了吧?”李存义的声音从龙案后传来,不疾不徐。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青玉镇纸,目光却如鹰隼般望向三人。
高思敬起身时,腰间玉带上的金饰叮当作响:“燕逆此举,与当年牛清攻打成德如出一辙。若不施援,恐失藩镇之心,更助长刘守光气焰。”他说着咳嗽两声,银白的须发在烛火中微微颤动。自岁前那场大病后,这位老将军的身子骨已大不如前。
见周威和王璟若皆点头称是,李存义示意其坐下说话,又开口问道:“此战当以何人为帅?”
周威起身相应:“臣愿往!”
李存义以手指轻叩面前龙案,许久后才淡淡说道:“周卿前番柏乡大战已然劳累,况且一旦我等出兵幽州,难保牛清不会异动,你仍需坐镇晋阳,以备不时之需。”说罢将目光落到一旁沉默的王璟若身上,见其端坐如松,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璟若。”李存义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朕知此事使你为难,但幽州事急,刘守光必向契丹求援,因此符审身处云州,寸步不可轻离。秦王坐镇西北,与后蜀对峙。李昭麾下突骑军又要防备牛清来袭。朕思来想去,还是要你往义武军走这一遭,救援容城之后率大军东进。”
殿内霎时寂静。王璟若的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龙案后的李存义继续道:“若能就此灭了逆燕,朕便为你封侯!”这话像块烧红的铁锭砸进冰水,顿时激起满殿涟漪。
王璟若猛地抬头,正对上李存义深不可测的眼神。封侯?他不过二十出头,如何当得起这般殊荣?霍去病十九岁封冠军侯,那是横扫匈奴的旷世奇功;邓禹二十四岁为酂侯,乃光武中兴第一功臣。自己纵使灭了刘守光,也不过只是取了一镇之地罢了,这般重封,如何使得?
“臣惶恐。”王璟若离席跪拜,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幽州之役,臣万死不辞。只是这封侯之赏过重,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朕意已决。”李存义摆摆手,龙袍在烛火下闪着冷光,“朕便是要让众臣看看,只要待朕以忠心,为朕开疆拓土者,朕必不使其蒙尘。”随后又深深看向王璟若,“朕知你与王隐有血仇,此番若不是再无领军之将,朕也不愿使你为难,但事急从权,望你以国事为先,莫要因私恨误了大事。”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千钧。
待三人退出大殿,迟总管捧着鎏金茶盏悄然而入,将羹汤放到李存义手边,龙涎香的青烟在殿中缭绕,将李存义的面容衬得愈发朦胧。“老奴愚钝,”迟总管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明知王璟若与王隐有血仇,偏令其领军出援义武军,一旦其因私废公,与王隐起了冲突,岂不是令义武军彻底倒向刘守光么?”
“他不会。”李存义轻笑,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你还是太过小看王璟若了,若他果然是那般鲁莽之辈,又如何能够坐到如今的位子上?且你看高思敬与周威二人,更是对其颇为得意,岂无因由?”说罢闭目养神,再不多言。
宫门外,王璟若站在阶前,任由寒风灌进衣领。他缓缓摊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四个半月形的血痕触目惊心。高思敬走到跟前,枯瘦的手掌按在他肩上:“你若觉得为难,我明日便上书让周大人代你前去,你便留在晋阳,待梁国有异动之时再行出征如何?”
王璟若望着高思敬雪白的鬓角,经过这几年枢密院的琐事,这位教他枪法的名将已非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果然是岁月如刀,竟使昔年叱咤沙场的猛将,变成如今垂垂老矣的模样。
王璟若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多谢大人,我等做臣子的,无非忠国事,受君命而已。如今陛下已经决断,若是此时上书,图增不美。况且我与王隐来日方长,却也不争在这片刻之间。大人还请放心,末将心中有数。”
高思敬亦叹了口气,点头道:“既如此,那老夫便祝你马到功成,待回京之时,看陛下为你封侯!”说罢转身缓步离去。
回到府邸时,谢明君正在庭中练枪。见王璟若归来,她收势而立,枪尖的寒芒在月色下划出一道银弧。“陛下又要你出征?”她轻声问,指尖拂过王璟若紧蹙的眉头。
暖阁里,谢明君亲手煮的肉粥冒着热气。王璟若将宫中之事娓娓道来,说到要他带兵前往义武军救援时,谢明君正在揉捏他肩膀的双手突然一僵。“陛下这是......”她声音发颤,“他明知你与王隐血仇,为何强人所难?”
王璟若长长呼了口气,闭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咱们的陛下已非当年晋王,所谓圣心难测,其所思所想岂是我等能够随意猜度的?我只需做好此事,日后自见分晓。”
说到这里,王璟若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喃喃道:“再过年余光景,你为岳父守孝便满三年,到时我们就成亲吧。”
谢明君的睫毛颤了颤,忽然从背后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贴到他脸颊处,轻轻摩挲。她从相伴王璟若的这些时日之中,也能深深体会到其心中的孤凉之处,虽然在她面前,王璟若总是一副柔情模样,但从其眼眸之中,她分明还能看到那份忧郁。
窗外的北风呜咽着掠过屋檐,却吹不散这一室温情,两颗孤独的心在此刻紧紧相依,灯影摇曳处,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最终融作一处,再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