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内,金銮殿上的金砖被牛清暴怒的脚步声震得嗡嗡作响。这位建立梁国的马上帝王,此刻面容扭曲得如同恶鬼。他抓起案上战报狠狠掷向跪着的王景仁,绢帛在空中展开,上面“全军覆没”四个朱批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七万大军!朕最为精锐的禁军!”牛清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这么葬送在你手里?”他猛地抽出佩剑,寒光闪过,御案一角应声而落。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唯有韩勍偷偷抬眼,瞥见王景仁后背的官服已经湿透,紧贴脊梁。
最终,王景仁被褫夺军权,囚于府邸;李思安贬为相州刺史;唯有韩勍仅受申饬,仍领旧职。退朝时,韩勍快步追上李思安,二人行至宫墙拐角,李思安突然冷笑:“韩兄这坑挖得可真妙。”
原来柏乡战前,二人密谋借小败转移李思安初战失利之责。谁知军心沸腾竟致全线崩溃,精心设计的局成了葬送梁军主力的陷阱。韩勍望着宫墙上斑驳的日影,叹道:“我也未曾想到王景仁竟然这般受不得激,最终溃败至此。不过你是陛下心腹,此番离京日定有重用,不必心急。”
李思安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离去,柏乡一场大败,已经彻底将这员开国名将的信心彻底击碎,只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李思安到得相州后无心理政,致使境内壁垒荒圮,帑廪空竭,于次年被牛清赐死,此乃后话。
柏乡大战的余震尚未平息,晋阳城已陷入狂欢。捷报传入宫中时,李存义正在批阅奏章。朱笔“啪”地掉在案上,墨汁溅出个狰狞的形状。“好!”他拍案而起,震得鎏金香炉轻颤,“牛清大势去矣!”
随后周威率大军班师回朝,诸将各自封赏自不必提,封赏诏书宣读时,王璟若听见自己名字,恍惚间又回到太行陉那个血与火的地方。如今他官复原职又晋一级,得封壮武将军、开国伯,领蕃汉马步前军总管,终于踏入权力中枢。常春授宣威将军、广胜军都指挥使,谢明君也得授广胜军副指挥使——那日校场点兵,她银甲红缨的模样,更是让全军都记住了这位脸上纹着二月蓝的女将。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描出菱花纹样。王璟若回到小院时,正看见谢明君在为他收拾行李。光束里浮动的尘埃落在她发间,像是撒了层金粉。他轻轻环住那截细腰,下颌抵在她肩头,嗅到发丝间淡淡的皂角香。柔声道:“此次你授了广胜军副指挥使,接下来便有得忙碌了,我又不在身边,凡事多小心些。”
谢明君感受到他话语之中的温柔,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把脸贴近王璟若胸口,听着他胸腔中有力的心跳声,脸上闪过一丝绯红,轻声道:“指挥使又不是外人,我只需要辅助常大哥做好份内事便可。而且又有灵儿相伴,并不至于孤单。倒是你入了枢密院中,其中皆是如高枢密那般成名已久的名将,你又年轻,切莫与众人争执,多听多看才好。”
王璟若点点头:“此番大战,钟姑娘的医士营大放异彩,从其手中救下无数重伤垂危的我军将士,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后亦是龙颜大悦,并言明要在各军之中设立医士营,到时只怕她也有得要忙。你若无事,可回府中来,也好和我说说话。”说罢轻轻托起谢明君双颊,伸手轻轻抚摸着右颊那束二月蓝,谢明君绯红的脸颊在其映衬下此刻更显娇艳。王璟若不觉失神,缓缓低下头去,四片唇瓣便贴在一处,久久不曾分开。
许久之后,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谢明君才羞涩地将王璟若推开,撞得箱笼上铜锁叮当作响。这时有人轻叩门扉,王璟若上前开门一看,原来是赵书翰,此次他随军押运粮草,总领大军后勤,事情做的有条不紊,因此遥领代州别驾,依旧跟在王璟若身边为蕃汉马步前军参军。
赵书翰一进门只见二人,又看谢明君脸颊上红晕未褪,便略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高枢密方才有令到营,命你即刻入枢密院报到。”
王璟若点点头,这时谢明君也转身过来,为他整理衣冠,随后轻声道:“稍后我收拾停当后便命人将行李送回府中去,你先去就好,莫要众位大人等的着急了。”
枢密院的青砖墁地沁着凉意。王璟若向座上的高思敬、周威行礼,坐下时,听见自己膝盖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案头堆着的军报里露出一角地图,墨线勾勒的河北诸镇已然易主。他忽然想起柏乡战场上,那个被串在槊尖上的梁军士卒——原来权力与杀戮,从来都是并蒂双生的恶之花。
随后的日子便过的甚是安宁,转眼便到了上元佳节。当夜花灯如昼,朱雀大街两侧百戏喧腾,琉璃灯盏在夜风中摇曳成七彩星河。王璟若自枢密院散值归来,特意绕到西市寻了盏羊脂玉雕琢的并蒂莲灯,灯芯浸过松脂,未点燃便有淡淡清芬。而此时谢明君也自广胜军营中归来,卸去戎装,换了件月白羽纱襦裙,鬓边别着一支银蝶步摇,正倚在门首等他,见那灯盏时眼尾弯成新月:“倒像是从画里裁下来的。”
二人随着人流往朱雀桥去,街衢间孩童追逐着鲤鱼灯跑过,鬓角簪花的妇人举着糖人叫卖。行至街角时,谢明君忽然驻足,目光凝在一盏兔儿灯上——雪白绒毛缀着红玛瑙眼睛,正是她幼时为父亲做的样式。去年此时,父女二人尚在湖州城中,观灯之时谢子清手中提着的便是那盏兔儿灯。但仅过一年,却已是天人永隔。
王璟若察觉她指尖微颤,轻轻将她往身边带了带,袖中暖炉的热气透过衣料传来:“可是想起岳父了?”谢明君垂下眼睫,指腹摩挲着灯柱上的缠枝纹:“幼时送父亲的兔子灯去年他还提在手中,如今早已……”声音突然哽住,她别过脸去看河面上漂着的荷花灯,却见自己的倒影在波光里碎成点点银鳞。
他伸手揽住她肩头,避开熙攘的人群往桥边石栏走去:“那年在四明山,你教我认草药,说二月蓝开在背阴处,需得耐心寻。”掌心顺着她发辫抚到尾端,银蝶步摇的流苏蹭过他手腕,“后来我才懂,有些心意如同灯火,未必璀璨夺目,却能在长夜中暖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