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都城,汴京。晨光初破时,汴河上的薄雾还未散尽,漕船的桅杆已如密林般刺破青空。自隋唐运河贯通,这方水土便成了天下血脉交汇之处,梁国定鼎之后,三重城垣次第拔起,夯土包砖的墙垛蜿蜒如龙,箭楼飞檐挑起流云,城门石匾上“天佑汴梁”四个漆金大字,承着三百年漕运的潮气,在霞光里泛出幽微的琥珀色。
汴水、蔡河、五丈河在此织就一张银亮蛛网。东南来的粮船压得吃水线几乎与岸齐平,苫布下漏出几粒稻谷,引得鱼群在舷边翻出金鳞;西北驼队踩着官道上的千年车辙,铜铃摇碎关外的风沙,细看那捆扎皮货的麻绳,还沾着燕山脚下的草籽。虹桥石柱被纤绳磨出深痕,像老者掌心的纹路,记着每日三千艘舟楫的往来。桥头酒旗斜插,醉倒的商贾在青石板上酣眠,身下淌着泼出的葡萄酿,蜿蜒成一道紫溪,汇入河畔洗衣妇人搅起的银波里。
朱雀门内的喧哗能掀翻瓦当。卯时三刻,大相国寺的钟声撞开百业:彩帛行的竹竿挑起十丈吴绫,日光滤过轻纱,在地上淌出流动的霞河;香药铺的昆仑奴掀开锡盒,龙脑香混着胡椒的辛烈,呛得波斯猫跃上屋脊;金银市里叮当不绝,契丹匠人的错金匕首压着江南錾花的银熏球,旁边堆着南海珊瑚,枝杈间还缠着未褪尽的海藻。茶博士站在叠罗汉般的笼箱上,尖着嗓子喊腊面贡茶到埠,声浪撞进对街胡饼铺的炉膛,激得炭火噼啪爆出火星。
城外沃野更如展开一轴青色长卷。麦浪在官道两侧翻涌,穗尖扫过运粮牛车的辐条,漏下几粒喂饱了道旁麻雀;桑田里竖着梁国新颁的劝农碑,隶书刻着“息不过三”,老农扶着曲辕犁歇脚时,总要望一眼碑顶蹲着的石雕春牛——牛角挂着昨夜露水,倒映出十里外太仓巍峨的轮廓。水车辘辘转着汴河支流,把连片的菜畦浇得翡翠般透亮,莼菜叶下藏着青虾,一跃惊碎了畦畔运送宫花的独轮车辙。
暮鼓催不动汴京的夜。金明池畔千盏纱灯次第浮起,暖光透过莲花漏窗,在湖面投下串串金铃,画舫划过时,涟漪便把金铃摇成细碎玉屑。瓦市戏台正演《兰陵王入阵曲》,伶人戴的铜面具反照着台下攒动的人头,忽有一枚金瓜子从二楼掷出,划着弧线落入铜锣,惊得鼓师错敲半拍。炊烟从脚店后院爬上星穹,炙獐子的香气缠着胡琴的滑音,混进打铁铺最后一锤的余韵里,惊起城楼上栖宿的鹘鹰,翼尖掠过坊市间密如蛛网的宵夜灯火,恍若掠过一片坠地的银河。
城墙根的老砖最知冷暖:白日吸饱了粮船卸货的号子、胡商争价的异国舌音、官道牛车的吱呀,入夜又渗出茶坊残存的龙团香、酒肆泼洒的绿蚁沫、药铺蒸煮的阿胶雾。这层层叠叠的气息,在城堞女墙间酿了千年,终成一座帝都的魂魄。
果然是:隋堤烟袅,梁都气飒,朱旗漫卷云霞。烟柳锁津,云帆蔽日,虹桥十万人家。涛怒啮堤沙。更四水贯郭,漕浪天涯。市列珠玑,御街罗绮竞天奢。
金明画鼓清嘉。有莲灯照水,千舫穿花。羌管裂空,龟兹拓影,缠头掷破窗纱。桑柘接天涯。听劝农碑下,蛙语闲哗。最是樊楼彻曙,银汉溺檐牙。
当晨光攀上曲尺垛楼时,万岁殿中牛清自龙榻上坐起身来,揉了揉有些昏沉的太阳穴,口中泛起一阵苦涩。他不禁暗叹,这身子骨果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昨夜饮酒,直到此时仍不清醒。遥想当年自己是何等壮烈,行军之间又有哪一日不是饮得数斤酒水后方肯上阵杀敌?难怪说名将如美人,不许见白头。
这时一只雪白滑腻的臂膀攀上他肩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陛下怎起的如此早?”
牛清回头,目光落在面前佳人的胸口的一抹雪白处,伸手去轻轻捏了一下,笑道:“老了自然觉便少了。”
那佳人吃痛,娇嗔道:“谁敢说陛下老了?昨夜妾身几乎要成一滩烂泥了呢。”说罢双臂环住牛清脖颈,将胸口紧紧贴了上去。
感受到胸前的柔软,牛清目光中又燃起了淫邪的火焰,一把将怀中的佳人扑倒,不多时,万岁殿中又响起了牛清的喘气声和女子的呻吟。
许久之后,牛清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脸颊和满头的斑白,不知不觉便要到耳顺之年了。朱瑄、朱瑾两兄弟已经倒在了自己刀兵之下,和自己争雄了大半辈子的李克俭前些年也已故去,至于像王敬武、乐彦桢、诸葛爽、李罕之等人更是不值一提。纵使自己占据了中原这块四战之地,但除了后唐尚敢和自己叫嚣外,其余藩镇哪个不是望风就降?这才有了如今这汴州气象。
但人终究是会老去的,看看如今的自己,当年那份豪情已经尽无,当年叱咤沙场的唐末名将如今已经变成了垂垂老矣的帝王。那原本雄健的身躯连续行军十数日,经过连番激战仍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但如今便是去往崇元殿这短短的路程都无辇难行。
这时,一双玉手端着羹汤坐到了牛清身边,轻轻舀起一勺喂到他嘴边,柔声说道:“陛下昨夜劳累,用些羹汤吧。”
牛清张嘴饮下羹汤,看看眼前的佳人,揶揄道:“若不是你索求无度,朕如何会这般劳累?”
那女子嘟起红唇嗔怪道:“陛下总拿妾身打趣,若是传将出去,那些臣子们岂不是又要给妾身安个妖媚祸国的罪状了么?”
牛清取过那女子手中的羹碗,放在面前桌上,眼神中闪过狠厉之色,随之将其搂入怀中,说道:“这班人跟得朕久了,似乎忘了做臣子的本份,也该敲打敲打了。”
这时怀中那女子娇声说道:“正是如此,那些人见陛下安乐,便坐卧不宁,前些时候又上书要陛下立嗣,却不考虑陛下如今正春秋鼎盛,立嗣之事哪需这般着急。”
牛清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小蹄子,又在为博王做打算了?”
那女子立时羞红了脸,嗔怪道:“妾身一心只在陛下身上,陛下何苦调笑妾身?”说罢潸然泪下,做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惹得牛清好生怜惜,连忙柔声去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