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赫连云一番讥讽,令王璟若不禁自问:自己是否因眼前这些曾经的边军将士,想到了麾下战死的广胜军兄弟?是否因他们的悲惨遭遇而心有余悸,担心终有一日自己也将走上这条不归之路?
就在王璟若陷入沉思之际,赫连云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寒风刺骨:“当初你习武之时,你的师父难道未曾告诫你,习武,习的便是杀人技么?你的武艺越高,将来死在你手上的人便会越多。如此优柔寡断,到最后岂不是白白将性命送与对手?又如何对得起传授你武艺的授业恩师?”
赫连云的话如雷霆般在王璟若脑海中炸响。是啊,当初刘庆传他武艺时便曾说过,武艺本就是杀人技,无论何时,面对敌人都切忌心存杂念,要的便是一击毙命。因此,任何招式,只要能杀伤对手,便是好招。然而,自从四明山一行后,见识了林安南那近乎于道的神技,王璟若便隐隐开始怀疑自己所学是否正确。与人交手时,他更倾向于堂堂正正的打法,但多年的习惯却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从前的战斗方式。如今,他的拳法虽有了神意,却失了从前那般目标明确的坚定。这个问题他早已有所察觉,只是未曾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未曾显现罢了。今日被赫连云一语点破,他顿时豁然开朗。
赫连云继续说道:“武学一途,本就是为了克敌制胜而创。远古先民创立武学,为的便是在与毒蛇猛兽、敌对部落抢夺资源时保命求生。若每日悲天悯人,何不学那佛陀以身饲虎、割肉饲鹰?又何须学这杀人技法?便是佛陀以无上慈悲渡化世人,亦有金刚怒目、韦陀降魔。归根结底,慈悲之心是建立在无上法力之上的。若一味慈悲,则刚柔失度,易成纵恶之渊薮;若一味愤怒,则智勇蒙尘,终陷孤绝之险境。慈悲需含雷霆手段,方为真慈悲;愤怒当藏玉壶冰心,始称大勇毅。所谓刚柔相济,方合天道;执两用中,乃见真章。”
赫连云这番话振聋发聩,令王璟若茅塞顿开。他意识到,自己只看到了林安南挥洒自如、拳法变幻莫测的堂堂正正,却忽略了这一切都建立在其对武学的深刻理解与强大实力之上。而自己修为未足,便一味效仿,实则是东施效颦。见猎心起,怀疑起自己苦修的武艺,更是舍本逐末,贻笑大方。因此,无论何时,都需修行本心,本心坚定,始见高峰。至于拳法、兵器,皆是修行路上的阶梯,无论形状如何,最终都是殊途同归。
想到这里,王璟若躬身向赫连云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前辈教训得极是,在下受教了。”
赫连云见他气度在短时间内又生变化,不禁暗自点头。随后,他指了指那些马匪,说道:“武学一途如此,战阵厮杀又何尝不是?这些人可怜么?果真可怜。但生逢乱世,这天下芸芸众生,又有哪一个不可怜?任何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他们可以放弃边军的身份,选择来这戈壁做个马匪。而你也可选择在后唐朝中做你的大将。中间虽有差别,但本质却是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看到的是眼前的大块吃肉、大口饮酒,而你看到的则是战死的将士和凄惨的百姓。这中间无怪乎便是眼界之差。”
“当年霍去病饮马瀚海,将十万匹匈奴战马放血祭天。漠北草场三年不长新芽,可你猜后来如何?活下来的野马与汉地母马交配,育出了能负重八百斤的河西龙驹!”
“就像那长平古战场,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的血土,百年后竟成关中最肥沃的麦田。汉武帝筑茂陵时,民夫们挖出的赵人骨殖堆成山——可你猜那些骨粉撒进田里,浇灌出的粟米能养活多少流民?”
此时,一阵风吹过,扬起一片沙尘,但赫连云似乎毫无感觉,反而继续说道:“大业八年,隋炀帝百万大军征高句丽,辽东城下尸骸壅塞辽水。但那些泡胀的尸首被渔阳老农捞起,晒干后竟是上好的骨肥!因此,这战争就像大漠的沙暴,摧垮城郭时也带来昆仑山的玉屑。”
王璟若定定地看着言辞凛冽的赫连云。这一路走来,他并未发现这老者有何异样,但此时听其说话,显然是通晓古今,感悟颇深。赫连云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指向一名马匪手中的兵器,说道:“你可识得王忠嗣将军的马槊么?开元二十六年,他踏平黑沙突厥王庭时,我等胡人首级皆是其槊尖上挑着的金冠!但你猜十年后,又是谁在怛罗斯帮高仙芝将军重铸陌刀?正是我们这些胡人的后裔!”
此时,夜鸮声突然响起,紧接着一颗流星直坠入远处的山峦之中,消失无踪。赫连云的言语越发激荡:“天宝三年,安西军与吐蕃血战勃达岭,山涧都被尸首填平成路。但商贾们踩着这条‘血肉馕坑道’,硬是将江南的丝绸和瓷器卖到了波斯!”随后,他又指向远处起伏的长城,说道:“再看这秦长城夯土,每一层都掺着孟姜女们的血泪与羌人的骨灰——可也正是这道屏障,让胡麻与汉粟在墙根下杂交出耐旱的新种!”
此刻,残月已转过中天,赫连云的声音陡然苍凉:“武德九年,突厥二十万狼骑陈兵渭水,长安城门震得落下百年积灰。但就在太宗皇帝单骑退敌那日,西市胡商竟在箭楼下叫卖新到的龟兹葡萄美酒!”说到这里,他猛地顿了一顿,看向王璟若说道:“战争其实便是熔炼文明的洪炉,而草原的青铜与汉地的炒钢在炉中交融,方才锻出这能切开乱世的陌刀!”
谈至如今,沙海尽头已隐隐泛起鱼肚白。赫连云抬手指着东方的地平线,说道:“你看,朝阳总是从战场上升起。长平的血沃出了关中的麦浪,漠北的尸骨养肥了河西的牧草。等这轮藩镇割据的腥风血雨过后,自会有新的生命在血土里发芽。因为真正不朽的,永远不是帝王将相的功业……”说到这里,赫连云突然弯下腰去,从沙地之中拔出一株微显嫩绿的骆驼刺,举到眼前,随后悠悠说道:“而是这毁天灭地的风暴后,依然能刺破苍天的不屈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