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彝殷领着众人行了一段路程,王璟若远远望见戈壁中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几间土坯房错落有致地矗立着,周围还散布着一些营帐。李彝殷笑着开口道:“王贤弟,前方便是在下的营寨,简陋之处,还请莫要见怪。”
王璟若闻言,微微一笑,道:“我等江湖中人,哪里讲究这些?有个栖身之所便已足矣。今日若不是得遇李兄,恐怕我与赫连前辈真要露宿荒野了。”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营寨前。此刻,戈壁的落日如同一枚烧红的铜钱,缓缓坠入沙海,将李彝殷的营地染成一片血色。王璟若勒住龙炎的缰绳,目光扫过眼前错落的牛皮帐篷——帐布上补丁摞着补丁,针脚粗粝如蜈蚣爬行。风掠过拴马桩上褪色的经幡,扬起细沙,扑在一旁的铠甲上,甲片间残留的褐斑不知是锈迹还是干涸的鲜血。几名马匪见李彝殷等人归来,连忙上前迎接,将众人的马匹牵到帐篷后方的马厩中。李彝殷则带着王璟若与赫连云信步向营中一间土屋走去。
行进间,李彝殷开口问道:“王兄弟,看这营地如何?”
王璟若此时已看得分明。营帐不远处有个冻结的水潭,上下各有河道的痕迹,营地四周有些落尽了枯叶的树木,想来若是夏日,这里应是这片戈壁中少有的绿洲。单看这土屋帐篷,这些马匪的生活想必极为艰苦,但即便如此,帐篷和营帐的布置却错落有致,外围的篱笆和简陋的拒马显示出李彝殷至少学过些行军布阵、安营扎寨的知识。
想到这里,王璟若说道:“此间虽简陋,但布置得极有章法,想来李兄也是胸有韬略之人。而且方才一路行来,我观李兄麾下的兄弟行进间各自有度,分明是出自军中,却如何在这里做了马匪?”
李彝殷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营地中各自忙碌的马匪。王璟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营地中央已燃起篝火,火堆旁,一个独臂马匪正将一根木枝顶在地面上削着箭杆。他那缺了三根手指的右手握着弯刀,刀刃在柽柳木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另一边,一个驼着背的马匪正拿着铁勺搅动铁锅,锅中的黍米粥表面结着盐霜,混着沙粒泛起浑浊的泡沫。稍远处,几个年轻些的马匪围坐一处擦拭兵器,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把长刀。王璟若久在军中,自然识得此物——正是盛唐以来的四大制式兵器之一的陌刀。
相传此刀源自汉时的斩马剑,盛唐时为对抗突厥、吐蕃等外族骑兵而列入边军。贞观年间,英国公李积曾在诺真水之战中以步兵结阵压制薛延陀骑兵,靠的便是此物。而天宝年间,安西都护府的陌刀队更是成为对抗吐蕃的核心力量。然而,陌刀虽好,却造价高昂,战损极高,且其沉重非常,非有勇力者不可使。因此,到如今已很少在军中见到此物,却不想竟在这小小的马匪营地中得见。
正思索间,只听李彝殷开口道:“盛唐衰落后,藩镇四起,边军失了主心骨,又连年与甘州回鹘、契丹人作战,死伤甚重。因此,有些活不下去的兄弟便自军中逃出,在塞北地界上讨些生活。不瞒贤弟,家父乃是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族居夏州。只因在下受不得家中约束,故独自来此闯荡,见这些军中好汉流落在外,日子过得甚是凄苦,便将他们收拢麾下。这样一来,不惧草原戈壁马匪侵扰,亦可在商路中寻些生机。说句实话,这些人皆是可怜人。”
王璟若未曾想到李彝殷竟有这般来历,连忙躬身道:“原来李兄竟是出身将门,在下却是有些失礼了。”
李彝殷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什么将门之后?如今世事动荡,关中形势更是风云变幻。若不是家父久居夏州,有了根基,又远离中原战场,那如今我党项一族能否立足于此却也难说。”
王璟若知道他久已未曾回过夏州,想必也不知道李仁福早已以三州之地降了后唐,而如今的定难军节度使早已换成了秦王李存孝。于是笑着说道:“既然李兄是李节使之子,那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李彝殷有些疑惑地问道:“贤弟此言何意?”
王璟若微微一笑,道:“李兄想必已有数年未曾回过夏州,亦未曾与家中通信了,是么?”
李彝殷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焦急,道:“正是。在下当年离家之时,家父甚是愤怒。在下当年气盛,便言明若不立业,断不归家,自此便与家中断了来往。贤弟这般问,可是夏州有事么?”
王璟若点头道:“这便是了。不瞒李兄,在下乃是后唐朝中定远将军、广胜军都指挥使。自当年凤翔节度使李贞降唐之后,关中西北之地便只有定难军未在我后唐境内。其时先帝爱令尊将才,曾数命秦王李存孝往夏州相探,共议大计。及至数年前,令尊以定难军三州之地降唐,先帝龙颜大悦,念及李家世代居于夏州,为国朔边,功高劳苦,故许其不离故土,仍在夏州居住,领朔方节度使,进检校太保,封陇西郡王。如今的定难军节度使已是秦王李存孝了。”
李彝殷听完这番话,顿时惊得瞠目结舌。他数年未曾与家中联络,却不想家中竟有了这般变化。愣了许久之后,才苦笑道:“当年家父受梁国封赏之时,在下便曾说过,夏州与梁国相距甚远,中间又有河东等地相隔,即便要投明主,也当投当年的晋王李克俭。但家父以其时梁国势大为由,将在下训斥了一顿,这才有了之后在下离家的故事。却不料这数年未得家中消息,家父终于想通,归了后唐,也算不失族地之举。倒是王贤弟这般年轻便身居高位,又兼武艺出众,想必在后唐军中也是不世出的人物。”
王璟若谦虚地笑着摆手道:“李兄谬赞了。我后唐军中名将众多,在下只是因曾在当今陛下跟前效力,因此才有这些虚名。若是和那些久经沙场之将相比,却是有些贻笑大方了。”
二人正说话间,突然篝火处传来一阵鼓声,顿时将王璟若的目光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