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嬷嬷尖利的嗓音刺破晨雾,带着一股要把人撕碎的怨毒,狠狠扎进苏清漪的耳朵里。
天还没亮透,皇城内外一片灰蒙蒙的湿冷。
苏清漪独自一人,跪在通往祭天凤台的白玉阶前。
她的膝盖,正正的硌在第三阶冰冷的汉白玉上。
刺骨的寒意顺着石缝钻进她的身体,一路向上,冻的她骨头缝里都疼。膝盖和脚踝上,那些在玉门关留下的旧伤本已结痂,被这寒气一激,又争先恐后的裂开,渗出细密的血珠。
柳嬷嬷僵硬的立在一旁,浑浊的老眼冷冷盯着她,眼神里满是轻蔑。
“《女诫》未抄满千遍,不得起身。”她的声音干枯刻板,不带一丝温度。
苏清漪垂着眼,视线落在面前的石阶上。
抄?
连笔墨都没有,拿什么抄?
这老东西,摆明了就是要往死里折腾她。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跪行到她身边,是阿沅。那张总是低眉顺眼的脸上,此刻满是焦急。
她手里捧着一只粗瓷碗,碗里是滚烫的姜汤,辛辣味在湿冷的空气里撞出一小片温暖的区域。
“王妃……”阿沅的声音抖的厉害,“喝、喝一口……”
她话音未落,一道银光闪过。
“啪!”
一声脆响。
一名尚宫面无表情的挥动手中的银尺,精准的打在阿沅的手腕上。
粗瓷碗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摔在苏清漪面前的石阶上,碎成几片。
滚烫的姜汤泼洒开来。
“滋啦——”
白色的水汽瞬间蒸腾而起,混杂着姜的辛辣和一丝草药香。
那雾气并未立刻散去,反而诡异的在半空中凝成一团,淡金色的光晕在雾中一闪而过。
恍惚间,苏清漪仿佛听见了无数稚嫩的童声,在雾气深处齐声诵念着什么。
那调子……是百草堂药童们每日晨起必背的《百草心诀》。
阿沅被打得趴在地上,手腕迅速红肿起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苏清漪的呼吸一滞。
她的指尖下意识抚过身下的石阶,顺着那道被姜汤浸润的石缝,竟触到了一丝异样的温润感。
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石头的冰冷,而是一种温润的质感,像是打磨多年的药材。
这触感……太熟悉了。
一个被遗忘的画面瞬间从记忆深处炸开——现代,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她总喜欢把手按在一块黑色的镇台石上。
那块石头上用小篆刻着两个字:静心。
是导师送她的,说是从一座古山上采来的,有安神静气的奇效。
焦山!
她猛然想起来了,百草堂的古籍中曾有记载,先帝为安抚心神不宁的皇后,特意命百草堂献上至纯的安神药基,用以修建凤台。
而那药基,正是取自焦山龙骨脉!
与她那块镇台石,与百草堂那座代代相传的祖传药碾,同出一源!
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一个人。
这满城的冰冷建筑里,竟然还藏着自家的根。
苏清漪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混着姜汤和药香的雾气,尽数吸入肺腑。
她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用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迅速凝聚,悬在指尖。
她缓缓伸出手,将这滴血,悬停在了身下第三阶石阶的正上方。
血,并未滴落。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血珠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就那么悬浮在半空。
而它正下方的汉白玉石阶,竟毫无征兆的变得滚烫!
一道道荧光药纹从那滴血的正下方生发出来,如同金色的藤蔓般瞬间爬满了整座凤台!
“嗡——”
低沉的嗡鸣声从地底深处传来,整座凤台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沉闷的共振。
苏清漪只觉得发间一紧,皇后所赐的那根“九凤衔芝”金簪,正不受控制的剧烈颤动起来。
簪身上,那九只精雕细琢的金凤,双目齐齐亮起幽幽的青光!
就是现在!
苏清漪眼中精光一闪,反手拔下金簪,看准了方才被姜汤浸透的那道石缝,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了下去!
簪尖没入石缝,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轻易的刺了进去。
“锵!”
九凤齐鸣!
簪身上,九只金凤仿佛活了过来,齐齐振翅,凤喙大张,喷出九道凝而不散的青色烟气。
青烟在空中盘旋,随后凝聚起来,化作九粒龙眼大小的丹丸,悬浮在苏清漪面前。
丹丸表面流光溢彩,半透明的丸心,清晰可见一小撮被炼化了的、闪着金光的凤台石粉。
柳嬷嬷脸上的冷漠被惊骇取代,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后退一步,尖声叫道:“妖术!你竟敢……”
苏清漪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伸手拈起一丸,仰头吞下。
丹丸入腹,一股暖流瞬间冲向四肢百骸,将骨髓深处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
连带着膝踝旧伤处的疼痛,也消失不见。
她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脸色煞白的柳嬷嬷,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反手一挥,余下的八枚金丸仿佛有了生命,化作八道流光,直奔柳嬷嬷而去!
“你怕药入凤宫?”苏清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钟,响彻在死寂的凤台之上,“今日,我便让这凤宫,认药为尊!”
金丸速度极快,柳嬷嬷根本来不及躲闪。
八枚丹丸并未伤她,而是精准的撞在了她腰间那块象征着皇室威仪的龙纹玉佩上!
“咔嚓——!”
玉佩应声炸裂,无数碎片却悬浮在半空,自行排列组合,最终拼成了四个闪着金光的大字——“癸未·药台”!
字迹之下,金色的药液从碎片的缝隙中缓缓渗出,在空中汇成一滩。
那药液之中,竟有三百个肉眼可见的微缩药童虚影在其中沉浮游动,口中念念有词!
柳嬷嬷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左腕上那早已溃烂的青黛疤痕,此刻像是被火烧了一般剧痛起来。
她惊恐的低头看去,只见那些断掉的朱砂丝线,竟自己动了起来,顺着她的手臂飞速倒流,重新缠上了她的脖颈,并且越勒越紧!
在那道被重新勒出的痕迹上,一点熟悉的青黛色正缓缓浮现。
那印记的模样,竟与苏清漪额上那个早已褪去的商贾旧印,同出一源!
远处,高高的宫墙之上,夜玄凌一袭黑衣,临风而立,将凤台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手中的那本《玄枢》,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书页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的纸面上,一行墨迹悄然浮现,笔锋凌厉,带着一股斩破天地的气势:
“凤台,即为药之冠冕。”
凤台之上,喧嚣散尽,重归寂静。
只有那道被金簪刺入的石缝,依旧向外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温润药气,在湿冷的晨雾中,像一道无声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