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赵重山抱着浑身滚烫的姜芷,一路狂奔至镇东头薛郎中的医馆门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抡起拳头便“砰砰”砸门,那动静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
“薛郎中!薛郎中!快开门!救命!”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
良久,医馆内才亮起灯火,薛郎中披着外衣,睡眼惺忪地拉开门闩,不满地嘟囔:“谁啊?深更半夜的……”待看清门外是煞神般的赵重山,以及他怀中脸色潮红、人事不省的姜芷时,薛郎中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
“快!快进来!”薛郎中连忙让开身子。
赵重山将姜芷小心翼翼地放在诊室的病榻上,一双虎目死死盯着薛郎中,声音紧绷得像是随时会断裂的弓弦:“薛郎中,你快看看她!她烧得厉害!”
薛郎中不敢怠慢,坐下为姜芷诊脉。指尖搭上那纤细的手腕,他的眉头渐渐皱紧,又查看了姜芷的舌苔和眼睑,脸色愈发凝重。
“赵镖头,”薛郎中收回手,叹了口气,“尊夫人这是劳累过度,心火亢盛,外加外感风寒,邪热内陷。她本就怀着身孕,气血有亏,这一病,来势汹汹啊!”
赵重山的心直往下沉:“孩子……孩子有没有事?”
“眼下脉象虽急,但胎气尚未大动,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薛郎中沉吟道,“我先开一剂清热安胎、疏风散寒的药,赶紧煎了服下,先把高热退下去是正经。只是……”他顿了顿,看着赵重山,“这病去如抽丝,后续必要静养,万万不能再劳心劳力,否则,莫说腹中胎儿,便是大人也恐有性命之忧!”
最后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赵重山心上。他踉跄一步,扶住桌角才站稳,看着病榻上妻子憔悴的容颜,心中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他只顾着防范外敌,却忽略了她身体早已透支!
“开药!请薛郎中快开药!”赵重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薛郎中连忙写下药方,赵重山一把夺过,掏出碎银塞给薛郎中,也顾不得找零,又小心翼翼地将姜芷裹紧抱起。
“赵镖头,尊夫人需静卧……”薛郎中在后面喊道。
“我知道!回家静养!”赵重山头也不回,抱着姜芷,再次融入沉沉的夜色中,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
这一夜,赵家小院灯火未熄。赵重山守着炉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严格按照薛郎中的嘱咐控制着火候。药煎好后,他又小心地将姜芷扶起,靠在自己怀里,一勺一勺,吹凉了,耐心地喂她喝下。
姜芷时而昏睡,时而因高热而难受地呻吟。赵重山便用冷毛巾不停地为她擦拭额头、脖颈和手心脚心,试图用物理方式帮她降温。他几乎一夜未合眼,就那样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天快亮时,姜芷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赵重山探了探她的额头,感受到那令人心焦的滚烫减弱,这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将脸埋进姜芷微凉的手心里,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耸动。
接下来的几天,赵重山彻底放下了镖局的所有事务,寸步不离地守着姜芷。喂药、喂饭、擦身、按摩,所有事情亲力亲为,不让春杏和秋菊插手。他沉默寡言,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极致的细心和温柔。
姜芷是在病倒后的第三日清晨彻底清醒过来的。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赵重山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青黑的胡茬。他正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准备喂她。
“重山……”她声音虚弱,带着沙哑。
赵重山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粥碗差点没拿稳。他定定地看着她,喉结滚动,半晌才发出干涩的声音:“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那声音粗糙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姜芷轻轻摇头,看着他憔悴不堪的样子,心疼不已:“我睡了多久?你……一直没休息?”
“我没事。”赵重山避而不答,舀起一勺粥,递到她唇边,“先吃点东西。”
姜芷顺从地喝下粥,温暖的米汤滑过喉咙,滋润了干涸的身体。她环顾四周,问道:“铺子……柳夫人的点心……”
“都解决了。”赵重山言简意赅,不欲她多操心,“薛郎中说你需绝对静养,铺子我让春杏先关了,挂上‘东家有恙,歇业数日’的牌子。柳夫人那边,我亲自去解释过,点心由春杏和秋菊按你之前定下的方子做好了送去的,柳夫人很满意,还让人送来了补品。”
他将事情说得轻描淡写,但姜芷知道,这其中必然少不了他的周旋和担当。她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心中酸涩又温暖,低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赵重山喂粥的手顿了顿,抬起眼,黑眸沉沉地看向她,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无比的承诺:“阿芷,什么都没有你和孩子重要。以后,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不准再硬撑。”
姜芷鼻尖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在赵重山近乎偏执的精心照料下,姜芷的身体一天天好转。期间,林老夫人和柳夫人都派人送来了补品和问候,街坊邻里也有不少人来探望,都被赵重山以“需要静养”为由,客气地挡在了门外。他只让春杏和秋菊每日过来汇报一下铺子的情况,并带来一些新鲜食材。
这日,姜芷精神好些,靠在床头,听春杏说起胡掌柜一家灰溜溜离开镇子后,“酥香记”的铺面被一个外地来的商人盘下,似乎打算开个绸缎庄。
“真是恶有恶报!”春杏解气地说,“现在镇上谁不知道他胡有德是个什么货色!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回来!”
姜芷却微微蹙眉。胡掌柜经营“酥香记”多年,虽手段卑劣,但毕竟根基在此。如此轻易就放弃铺面离开,总觉得有些反常。她看向坐在窗边看似擦拭匕首、实则竖着耳朵听的赵重山,问道:“重山,胡有德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赵重山擦拭匕首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姜芷,知道瞒不过她,便沉声道:“镖局有兄弟前两日去邻县走镖,在赌场门口看见他了。”
“赌场?”姜芷心下一沉。一个倾家荡产、声名狼藉的人,流连赌场,还能有什么好事?
“嗯。”赵重山将匕首归鞘,眼神锐利,“他欠了不少赌债,被赌场的人追打。我让兄弟留意着,他如今如同丧家之犬,但越是这种人,越容易走极端。”
姜芷的心提了起来。她不怕正大光明的竞争,却忌惮这种隐藏在暗处、一无所有的毒蛇。
赵重山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语气沉稳:“别怕。我已安排了人,日夜轮流在咱们家附近守着。铺子那边也加了人手。他若敢露头,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他的话语带着血腥气,却奇异地让姜芷安下心来。她知道,她的男人,说到做到。
又休养了七八日,在薛郎中来复诊,确认姜芷脉象平稳、胎气稳固,只需继续静养勿要劳累后,赵重山才稍稍放松了看管,允许姜芷在天气好时,由他陪着在院子里慢慢散步。
这日午后,阳光和暖,姜芷在院中慢慢走着,赵重山在一旁亦步亦趋地跟着,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忽然,院门外传来一个略带怯懦的女声:“请……请问,赵娘子是住这里吗?”
赵重山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将姜芷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院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色蜡黄憔悴的妇人,手里还拉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那妇人眼神躲闪,不敢与赵重山对视。
姜芷从赵重山身后探出头,觉得那妇人有些面熟,仔细一看,竟是胡掌柜的妻子,胡王氏!她怎么会来这里?
“胡家婶子?”姜芷迟疑地开口。
那妇人见姜芷认出她,脸上顿时露出羞愧和哀求的神色,拉着小女孩,“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院门外:“赵娘子!赵镖头!求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们娘俩吧!”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姜芷和赵重山都愣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姜芷蹙眉道。
胡王氏却不肯起,泪如雨下,磕头道:“赵娘子,我知道我家那死鬼对不起你们!他不是人!他该死!可……可这事跟我闺女没关系啊!那杀千刀的,欠了赌场一大笔钱还不上,竟然……竟然偷偷把闺女卖给了县城的王婆子!那王婆子是专门做……做那种见不得人生意的啊!我闺女才十岁!赵娘子,您是大善人,求求您,救救我闺女吧!我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
说着,她用力按下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妞妞,快!快给赵娘子磕头!求赵娘子救你!”
小女孩懵懂地跟着磕头,细弱的哭声让人心酸。
姜芷听得心头火起,又觉无比心寒。虎毒尚不食子,这胡有德,真是禽兽不如!她看向赵重山,眼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忍。
赵重山脸色阴沉,他厌恶胡有德,更警惕这突如其来的求助。他冷声问胡王氏:“你既知女儿被卖,为何不报官?来找我们作甚?”
胡王氏哭得更凶了:“报了……怎么没报……可那王婆子有靠山,官差说……说契书齐全,他们管不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镇上都说赵镖头有本事,认识的人多……赵娘子心善……我……我只能来求你们了……”
她哭得几乎晕厥,小女孩也抱着母亲哭作一团,场面凄惨。
姜芷心软了。大人之间的恩怨是大人的事,孩子是无辜的。更何况是这种被亲生父亲卖入火坑的惨事。她拉了拉赵重山的衣袖,低声道:“重山,孩子可怜……”
赵重山如何不知孩子无辜。他沉默片刻,看着跪地痛哭的母女,又看了看姜芷带着恳求的眼神,最终沉声道:“你们先进来。”
他将母女二人让进院子,但依旧保持着距离,让春杏给她们倒了碗水。胡王氏千恩万谢,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
原来胡有德离镇后,并未走远,而是在邻县赌场厮混,很快输光了盘缠,还欠下巨债。赌场的人扬言要卸他一条腿,他走投无路,竟偷偷回家,骗妻子说要带女儿去走亲戚,实则将女儿卖给了人牙子王婆子,拿钱又去赌了。胡王氏发现后,追到县城,却连王婆子的门都进不去,报官也无用,这才绝望之下,想起了“有本事”又“心善”的赵重山和姜芷。
“那王婆子住在县城何处?背后有何靠山?”赵重山冷静地问。
胡王氏连忙说了个地址,又道:“听说……听说是县衙刑名师爷的小舅子……给她撑腰……”
赵重山眼中寒光一闪。师爷的小舅子?难怪官差不管。
姜芷担忧地看着赵重山。对方有官面上的人,这事恐怕棘手。
赵重山沉吟片刻,对胡王氏道:“这事我管了。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胡王氏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连磕头:“赵镖头您说!莫说两件,两百件都行!”
“第一,此事了结后,你带着孩子,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赵重山声音冰冷。
胡王氏一愣,随即泪流满面地点头:“我答应!这伤心地,我也不想呆了!”
“第二,”赵重山目光锐利地盯住她,“若让我知道,今日之事,有半分虚假,或是你与胡有德合谋算计……”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森然的杀气,让胡王氏打了个寒颤,赌咒发誓绝无虚假。
赵重山不再多言,转身进屋,片刻后换了一身利落的短打出来,对姜芷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好好在家,哪里也别去。”又对春杏和秋菊嘱咐,“看好家门,任何人来都不准开。”
姜芷知道他要去救人,心中担忧,却知阻拦不住,只能叮嘱:“你……小心些。”
赵重山点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走了。
赵重山这一去,便是大半日。姜芷在家中坐立难安,胡王氏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直到天色擦黑,院门外才传来马蹄声。
姜芷立刻起身迎出去,只见赵重山风尘仆仆地回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青布小马车。车帘掀开,一个穿着干净衣裳、眼睛哭得红肿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头,正是胡王氏的女儿妞妞!
“妞妞!”胡王氏尖叫一声,扑过去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母女俩哭成一团。
赵重山走到姜芷身边,低声道:“人救回来了。那王婆子不算什么,她背后的人,我找了镖局在县衙的关系打了个招呼,以后不敢再沾手这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姜芷知道,这其中必然少不了威逼利诱,甚至可能动了武。她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惫,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没事就好。”
赵重山反手握住她,目光落在相拥而泣的胡王氏母女身上,眼神复杂。他并非滥好人,出手相助,一是的确不忍稚子受苦,二也是要彻底了结与胡家的这段恩怨,绝了后患。
当晚,赵重山给了胡王氏一些盘缠,安排镖局的弟兄连夜送她们母女离开了清水镇,前往一个遥远的州府投亲。
事情似乎就此了结。然而,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一个浑身酒气、衣衫褴褛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出现在了赵家小院外,正是输光了所有、如同乞丐般的胡有德!他双眼赤红,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死死盯着赵家紧闭的院门,脸上是疯狂的恨意。
“赵重山!姜芷!你们害得我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我要你们偿命!”
他嘶吼着,如同疯狗般,朝着院门冲去!
危机,在所有人都以为平息之时,以最激烈的方式,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