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阁长编·程姝纪·卷一·雪胤】
(本章为“程门未启”之章,专叙公主降世之前因;凡血脉、风雪、旧盟,皆于此夜伏笔。)
朔风如亘古巨兽的嘶吼,撕扯着长安城的九重飞檐。
雪不是飘落的,而是砸下来的——
每一片都如淬火的冰刃,边缘锋锐如齿,裹挟着北漠沙砾,撞在程府寒玉髓镶嵌的斗拱上,发出金石相击的铮鸣。
这声音不似人间应有,倒像是天工开物时遗落的锤音,一声声敲打在长安百年孤寂的心口。
风声穿过坊市街衢,在朱雀门楼的铜铃间编织出凄厉的调子,惊得夜巡的金吾卫紧握戟柄,抬头望天时,只觉得那雪片竟似带着杀气,要将整座皇城活活钉死在冬夜里。
这座宅邸静得令人心悸。
九重飞檐暗合北斗星轨,乃是前朝昭武太后亲赐的规制。
如今瓦当积雪厚达三寸,冰棱垂落如悬剑,整座府邸仿佛一头蛰伏于永夜的冰龙,在风雪中沉默地呼吸。
长安童谣唱:
“九重檐下九重雪,雪里藏刀人不识。”
——唱的正是朱雀大道西隅这座程氏祖宅。
路过的更夫总说,每逢雪夜,程府的影子会比别处长出三寸,如一把量天尺,悄悄丈量着皇城与天机的距离。
若是细看,可见檐角蹲兽的眼眸在子夜时分会泛起幽蓝之光,仿佛被远古的精魂附体;
而府门那对玄铁铸就的狻猊门环,即便在三伏天触摸,也依旧冷如寒铁,据说曾烫伤过某个试图窥探秘密的贼人手指。
程氏,旧史称“雪胤”。
两千五百年前,始祖程雪胤孤身驾冰舟横渡北海,护昭武太后遗孤至西州。
冰舟裂于狂涛,北海一夜封冻,程雪胤以身化桥,尸骨成桩钉入寒渊。
从此程氏血脉里便藏着冻海的潮声,世代镇守长安,掌北漠谍奏,却从不入朝堂。
有人说,程家儿郎的指尖终年带雪气,女子的眸中常含冰棱光;
更有人说,程氏祠堂深处藏着一面冰镜,能照见天下人心头的风雪。
镜中映出的不是形貌,而是魂灵的温度——
之士可见暖雾氤氲,奸佞之徒则瞬间冰封。
还传闻程家地底埋着一艘完整的冰舟,乃始祖当年所驾之器的真身,每逢朔月,舟身便会发出低鸣,与程氏子弟血脉中的潮声相和。
故而长安世家私下皆道:
程府非宅,实为镇守神州北门的冰魄玄关;
程氏非人,乃是被北海赋予了形骸的冰雪精魂。
然而所有这些传言,程家从未承认,也从未否认,任由其在坊间流转,为这座本就神秘的宅邸更添重重迷雾。
今夜,程府第十七代家主程晦,正立于祖堂最深处的暗室。
指尖抚过一方寒玉牌位,冷意蚀骨如吻冰鳞。
这牌位非木非石,乃北海万丈冰层下取出的寒玉雕成,触之不仅寒意刺骨,更似有无数细碎冰晶顺指尖逆流而上,直侵血脉。
黑暗中唯有窗外寒蟾投下冷光,如利刃剖开夜色,照亮他掌心那枚半尺残简——
简面“昭武”二字深刻如凿,简背潮纹奔涌,似有浪涛在方寸间咆哮。
那浪涛声中,竟夹杂着遥远的马蹄、破碎的甲胄和冰层断裂的哀鸣。
若凝神细听,竟能辨出其中夹杂着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仿佛来自两千五百年前的北海之渊,穿越时空,直抵此夜。
“无咎。”
一声低唤自门外传来,如雪落竹梢。程晦骤然握紧残简回首。
妻子赫兰氏倚门而立,狐裘松散如云堆雪,腹部隆起如丘峦,面色苍白似新瓷,唯有一双眸子灼如炭火——
她是北漠白狼部公主,镇北王赫兰铮的幼妹,嫁入程氏十载,从未踏出此宅一步。
她的指尖扣在门框上,青白如冰雕,腕间一串狼牙镯子正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安。
那狼牙共九枚,乃白狼部圣物,此刻正微微震颤,牙尖泛起幽绿寒光,与她苍白的肤色形成诡艳对照。
“又梦见了?”
程晦疾步上前搀扶,触手只觉她臂膀冰冷,竟不似活人体温。
赫兰氏颔首,嗓音沙哑如磨冰:
“白狼衔月……月化巨尺,霜刃剖腹……这次,我听见婴儿啼哭。”
她猛地抓住程晦的手按在自己腹上,“夫君,这孩子……眉间有潮声!”
掌心触及的肌肤之下,竟真有一股冰寒的涌动,如北海暗流撞击着生命的堤岸。
那涌动极有节律,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如深潮暗涌,仿佛腹中婴孩早已熟知北海的呼吸。
程晦指尖剧颤。
三日前北漠密报浮现脑海:
极昼残部复苏,夜祭白狼,咒诅“雪胤血脉,断于尺下”。
他阖目,耳边似又响起北海潮声——
那是程氏血脉深处永恒的诅咒与使命。
潮声里,他仿佛看见祖先程雪胤屹立于冰舟之上,衣袂翻飞如雪浪,手中一柄量天尺划破长夜……
那尺影掠过之处,冰层崩裂,天地失色。
“轰——!”
宅邸陡然震颤如地龙翻身!
窗外风雪咆哮骤烈,似万马踏破长安城垣。
寒蟾之光倏然炽盛,穿透窗纸竟在赫兰氏腹上投下一道尺形光斑!
光斑游走如活物,边缘锐利如刃,所过之处,衣料无声裂开,露出底下肌肤上浮现出的奇异纹路——
那纹路竟与程晦手中残简背面的潮纹一模一样!
光斑游走如活物,如刃剖腹,赫兰氏凄呼一声踉跄倒地。
那光斑边缘竟浮现出细密的刻度,仿佛天地间有一双无形之手,正以光为尺丈量着未降世的婴孩。
“夫人!”
程晦扑上前,见妻子裙下鲜血漫溢如红梅绽冰。
更骇人的是,那血竟不凝固,反如活蛇蜿蜒爬行,在地面凝成一道冰蓝潮纹——
纹路翻涌间隐现尺规刻度!
血液流过的地方,青石板竟生出霜花,仿佛寒冬自地心苏醒。
血纹蜿蜒流动,最终汇聚成一道完整的尺规图样,尺尖正指西北——
北海所在的方向。
程晦瞳仁骤缩。
此乃昭武血契——
唯身负雪火双脉者降世时方现此象!
他猛然抬头望向窗外。风雪狂啸中,似有一双无形巨眼凝视此宅,眸中映出北海冰渊、白狼啸月、尺影横天……
那是两千五百年前的盟约与诅咒,正穿越时空而来。
那目光冰冷而亘古,带着审视与度量万物的威严。
“来不及了……”
他喃喃间扯下腰间狼牙符掷向西北角。
符裂处地面悄无声息滑开暗门,寒气喷涌如龙息,阶梯深不见底直通地心冰窟。
暗门开启的刹那,整座宅邸的烛火齐齐熄灭,唯有风雪声更加猖狂,仿佛万千鬼魅正撞击着门窗。
隐约间,似有狼嚎自极北之地传来,穿透风雪,与程府地底某物产生共鸣。
程晦抱起赫兰氏踏入暗门。
足音在冰阶上回荡如叩黄泉。
阶梯两侧冰壁中封冻着无数模糊黑影,细看竟是历代程氏先主的兵器与战甲,冰层下他们的面容若隐若现,仿佛仍在默默守护着这条通往家族核心的秘径。
阶梯尽头是一座寒玉砌成的秘室,中央悬一枚冰曜石,石中封着一柄断尺——
身刻“昭武”,尺尖染血如凝墨,正是两千五百年前程雪胤殉国时所持之器!
冰曜石四周悬浮着九盏长明灯,灯火却呈冰蓝色,照得满室幽光流转,如坠幻境。
灯光映在冰壁上,折射出万千尺影,仿佛整个空间都是由量天尺的幻影构筑而成。
赫兰氏气息奄奄,忽睁目抓住程晦衣襟:
“名……名字……”
程晦俯身贴耳,闻她气若游丝:
“姝……程姝……白雪之‘姝’,美玉之‘质’……告诉她……”
鲜血自唇角涌出,滴落冰面竟燃起幽蓝火焰,“……雪可覆国,亦可覆身……持尺之人……在少帅……”
火焰跳跃间,竟映出模糊影像——
一个身着玄甲的身影立于城楼之上,手中长尺指天,身后万军肃立。
语未尽,气已绝。
与此同时婴儿啼哭骤起——
声非人声,似冰裂玉碎、潮涌雷生!
程晦骇然回首,见赫兰氏腹间蓝光大盛,一团雪影破体而出悬浮空中!
那团光影逐渐凝聚成形,竟是一个通体覆雪的女婴,雪花在她周身盘旋不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举。
婴孩啼哭时,口中呼出的竟是细碎冰晶,在幽蓝灯光下闪烁如星。
那女婴通体覆雪,唯眉心一点冰蓝潮纹灼灼生光,纹内雪浪翻涌雷光隐现。
她睁着双眼,左瞳映雪原苍狼,右瞳燃漠北圣火,目光所及之处,室中冰曜石嗡鸣欲裂!
悬于空中的断尺突然震颤不已,尺身上的血痕仿佛活了过来,如蛟龙游走。
冰壁中先主的兵器纷纷发出共鸣之音,整座冰窟仿佛都在回应这新生的降临。
程晦跪地颤抖捧起婴儿。
触肤刹那,女婴眉间潮纹迸射雷光——
“嗤啦!”
冰蓝电蛇直劈程晦眉心!
他痛吼踉跄,额间已烙下微缩尺痕深可见骨,边缘凝结冰晶散发凛冽寒气。
那尺痕的形状,竟与冰曜石中的断尺一模一样。
剧痛中,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冰舟裂海、血战沙场、雪覆宫阙……
两千五百年的家族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女婴止啼静望。那双非人的眼眸里无悲无喜,唯有亘古的度量与审判。
她小小的手掌突然张开,空中飘落的雪花竟自动聚拢成一把微缩的量尺,在她掌心缓缓旋转。
尺身透明如冰,内里却似有星河流动。
窗外风雪吞没天地,寒蟾之光噬尽宅邸,整座程府如坠冰窟。
远处传来长安守夜尺声——
那是少帅帝立朝后所创,以审判尺影为日、尺声为鼓,永镇山河。
此刻尺声穿透风雪,竟与女婴眉间潮纹共振,鸣如悲钟。
钟声里,似乎有古老的歌谣在回荡:
“量天尺,量地尺,量不尽人间雪……”
歌声苍凉古老,仿佛来自时空尽头。
程晦抱紧女儿跌坐冰阶。
血自额间尺痕淌下,染红怀中白雪。
他望着妻子渐冷的尸身,又望向窗外被风雪遮蔽的帝京,忽然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长叹:
“雪胤……终究……藏不住了……”
叹息声未落,整座冰窟突然大放光明。
四壁的寒玉上浮现出无数金色符文,如活物般游走交织,最终汇聚成一道巨大的尺影,笼罩在女婴上方。
尺影缓缓落下,没入她的眉心,那处的潮纹顿时变得更加复杂精妙,仿佛镌刻着天地至理。
与此同时,冰曜石中的断尺发出一声悠长叹息,终于归于沉寂。
风雪渐歇,长安城的更鼓声隐约可闻。
程晦抱着女儿走出秘室,见宅邸上下皆覆厚冰,恍若水晶宫阙。
东南角一株百年红梅竟在瞬间绽放,花瓣如血,映着冰雪格外刺目。
梅枝上不知何时立着一只白狼,眸色碧绿,与赫兰氏腕间狼牙同色,它凝视婴儿片刻,仰天长啸一声,化作风雪散去。
太史阁注:
右卷所录,乃程姝公主降世之秘辛。
是夜,长安雪厚九尺,程府冰封三日,人皆谓程晦暴病而亡,赫兰氏殉情。
然阁中秘牒另载:程府冰封之际,内有幽蓝光晕三日不散,虽严冬凛冽,府中却隐有梅香透壁而出,巡夜者言之凿凿。
更有司天监少监私录:
是夜北极星辉非但偏照西隅,更于子时三刻骤亮九息,其光青白,映雪如昼,宛若天目骤开,俯视程氏九重飞檐。
帝京量天尺自主南倾三度时,尺池波澜自生,竟逆结冰莲九朵,莲心皆呈尺状,此事载入《司天异象录》,然朝堂讳莫如深。
后世称此夜为“雪胤之始”,亦曰“程门未启”。
盖因程府三门九户自彼时起永闭其七,唯余东西二角门供老仆出入,高墙内时闻女童诵《尺规训》之声,清冷如玉碎,然终不见其人。
或有邻坊幼童嬉闹坠纸鸢于墙内,顷刻有冰棱承之送出,鸢身毫发无伤,唯系线已成冰缕,触手生寒。
野史所载更诡:
当夜有更夫见程府上空白光冲霄,九重飞檐化作冰龙腾空而去,龙首叩北极,龙尾扫参宿,星斗为之摇落如雨。
西市胡商则传言,曾闻婴啼似凤鸣,雪中现狼影叩首。
波斯老贾萨保于《西行琐记》中续言:
其时所叩之狼非独影,乃九狼齐至,俱衔冰尺,环程府而拜,呜咽如泣,至曙方散。
然检校金吾卫巡夜录,并无此异,唯记是夜风雷甚骤,朱雀街石砖裂纹三百,皆呈辐射状指向程府。
真伪莫辨,录此存疑。
然则程姝之名,已悄然现于宗正寺秘谱,旁朱批“雪胤”二字,钤“昭武”玄印。
欲知公主如何长于幽宅、暗承遗训,且待下卷《冰骨》——
彼卷将揭程氏冰窟深处,那柄饮尽北海寒渊之血的断尺,如何映照一个少女的霜雪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