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部后墙根那棵虬枝盘结、亭亭如盖的老槐树下,是胡一和杨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
浓密宽大的树冠如同一把天然的巨伞,有效隔绝了午后燥热灼人的阳光和校园特有的喧嚣,只留下恼人的蝉鸣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聒噪不休,更衬出此地的荫凉与片刻宁静。
杨浩变戏法似的从自己那个鼓鼓囊囊、塞满了乱七八糟东西的书包里,掏出两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还顽强散发着一点温乎气的酱肉大包,不由分说地塞进胡一手里一个。
“喏!刚出锅没多久的!哥们儿眼疾手快,好不容易才从李胖子那牲口嘴里抢下来的最后两个!那家伙,跟八辈子没吃过肉似的,眼睛都绿了!”
杨浩自己先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吸冷气,汁水从嘴角溢出来也顾不上擦,含糊不清地抱怨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活像一只贪食的仓鼠。
胡一默默接过那个温热的包子,油纸传递来的暖意透过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他机械地张嘴咬了一口,酱香浓郁,肉质炖得软烂入味,但他此刻的味蕾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尝不出半分应有的滋味。
下午篮球场净化那片怨念场带来的巨大消耗如同附骨之蛆,鬼手反噬的阴冷感在他极度疲惫的身体里肆虐得更加猖狂,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难以驱散的寒意,吞噬了那点可怜的温度。
杨浩风卷残云般解决掉自己那个大包子,满足地打了个响亮无比的饱嗝,毫不讲究地用手背在运动裤上随意蹭了蹭油渍。
然后,他转过头,脸上那惯常的嬉皮笑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胡一很少见到的严肃和刨根问底的执着,目光像两盏探照灯,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打在胡一异常苍白的脸上。
“胡哥,”他开口,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点不容敷衍的审讯意味,“就咱兄弟俩,没外人,甭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跟哥们儿交个实底儿。”
胡一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喉咙发紧。
“天台那次,张海学长那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全校都知道…”
杨浩掰着粗壮的手指头,一条条清晰地数着,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胡一所有的伪装。
“你当时也在上面吧?别急着否认,可有人瞅见你从上面下来了!还有老实验楼琴房那晚,陈涛那钢琴自个儿疯了一样响…你对着空气神神叨叨,身上还他妈…冒金光!”
杨浩接着说道:“笔仙那事儿就更邪乎了,刘伟跟突然中了邪似的扑你,你丫手就那么一搭上去,他立马就软了!还有今天篮球场…你往地上那么一按,脸瞬间白得跟吊死鬼似的,那鬼地方立马就不那么冰了!你说巧不巧?”
他越说越快,语气越来越笃定,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几乎要贴到胡一脸上,眼睛亮得吓人,闪烁着发现重大秘密的光芒:
“胡哥!你他妈肯定有事儿瞒着我!大——事——儿!你这手…”
他目光如电,狠狠剜向胡一那总是深藏在校服口袋里、此刻却能看出大致轮廓的左臂。
“…绝对他妈的不是假肢那么简单!你是不是…”他猛地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难以抑制的神秘感和兴奋。
“…真会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你这手…是不是什么秘密法器?还是里面封印了啥不得了的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胡一的心尖上。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几乎窒息。
杨浩是他最铁、最毫无保留的兄弟,像个小太阳,平时没心没肺、插科打诨,却总是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用那种看似不着调的方式维护他、信任他,替他挡掉无数外界探究的目光。
而自己,却背负着这只来自幽冥的鬼手和随时可能爆发的致命危机,一次次在无意中将他卷入看不见的漩涡边缘(琴房幻境、镜魇世界),还要用一个接一个拙劣而苍白的谎言来搪塞他这份滚烫而真挚的关心。
胡一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磨过,又干又痛,如同冒烟。
嘴里的酱肉此刻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他想像往常无数次那样,用“纯属巧合”、“低血糖犯了”、“心理作用”或者干脆笑骂一句“滚蛋,别瞎猜”来糊弄过去。
但看着杨浩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深切关切和不容置疑的探寻光芒的眼睛,那些敷衍的、欺骗的词句死死堵在喉咙口,重如千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发出一声干涩沉重、仿佛抽干了全身所有力气的叹息,狼狈不堪地避开了杨浩那灼灼的目光,低下头,盯着自己手里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肉包,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
“…浩子,别问了。真的。知道多了…对你真没半点好处。是…天大的麻烦。沾上了…恐怕就再也甩不掉了。”
沉默。如同沉重冰冷的铅块,骤然砸在两人之间狭小而静谧的空间里。
聒噪的蝉鸣在这一刻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无情地嘲笑这份兄弟间无言的沉重与隔阂。
杨浩脸上那种发现秘密的新奇兴奋和刨根问底的执着,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
他看着胡一低垂的头颅,看着他紧握成拳、因为用力而指节捏得发白的右手,看着他深藏在口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负的左臂轮廓,看着他苍白如纸的侧脸和眼底那无法掩饰的、深切入骨的疲惫与痛苦。
那绝不是伪装出来的,那是被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担子彻底压垮的痕迹,骗不了人。
半晌,杨浩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也跟着垮塌下来,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抽走了力气,泄了气的皮球。
他伸出手,不是继续追问,而是用力地、狠狠地拍了拍胡一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胡一单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行!你丫嘴严!不说拉倒!”
杨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强行恢复了惯常的咋咋呼呼,但那刻意装出来的爽朗里,却揉进了一丝不容错辨的郑重和…清晰的心疼。
“瞅你丫一天天神神叨叨,藏着掖着,还他妈一身甩不掉的麻烦,看着就累得慌!跟扛着座五行山似的!”
他顿了顿,弯腰捡起地上揉成一团的油腻油纸,做了个夸张的投篮姿势,朝着几步外那个绿色垃圾桶用力一掷(哐当一声,砸在桶边,没进),然后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胡一的眼睛,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斩钉截铁的坚定:
“但是胡哥,你给老子听好了!管你到底是胡彦祖还是什么隐藏的捉鬼天师,管你那只手是高级假肢还是他娘的封印了孙猴子。”
他用那还带着油渍的手指,用力点了点胡一左臂口袋的位置。
“你!都是我杨浩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过命的兄弟!天要是真塌下来,哥们儿个儿矮,可能顶不住,但陪你一起蹲着挨砸,给你当个肉垫背的,老子眉头要是皱一下,就不姓杨!下次再他妈‘低血糖’晕过去,记得喊我!别又自己一个人硬扛!你丫那脸色…白得跟鬼似的,看着就他妈吓人!”
这番话说得粗鲁直白,甚至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却像一股滚烫奔腾的岩浆,猛地注入胡一那片冰冷绝望的心湖。
巨大的愧疚感并未消失,却被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酸楚、温暖和鼻尖控制不住发涩的情绪狠狠覆盖、冲刷。
他看着杨浩那张写满了“老子就是要挺你到底”的固执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毫无保留、纯粹至极的信任和兄弟义气,眼眶竟控制不住地阵阵发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急于涌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眼底迅速积聚的湿意,也抬起自己尚且完好的右手,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捶在杨浩结实的肩膀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却无比真实、卸下了所有伪装的笑容:
“滚蛋!谁他妈稀罕你给我当垫背的!一个肉包子都堵不住你这张破嘴!聒噪!”
“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杨浩夸张地揉着被打的肩膀跳起来,龇牙咧嘴,表情扭曲。
“走了走了!再磨叽老班该喷火了!晚自习迟到又得听他念紧箍咒!”
他一把抓起扔在地上的书包,随意甩到肩上,风风火火地朝着教学楼方向跑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充满了活力的跳动。
胡一依旧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只咬了一口的、已经彻底凉透的肉包。槐树巨大而安宁的阴影温柔地包裹着他,提供着短暂的庇护。
左臂鬼手的冰冷依旧刺骨,深入骨髓,时刻提醒着那无法摆脱的诅咒。
但胸腔里某个被层层冰封的角落,仿佛被杨浩那番滚烫赤诚的话语生生凿开了一道细微却坚实的裂缝,终于透进了一丝久违的、属于“胡一”这个人本身的暖意,微弱,却顽强不息,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他低下头,看着左臂口袋的轮廓,声音轻得如同自语,又像是说给那只冰冷凶戾、蠢蠢欲动的手听,带着前所未有的警告与坚决:“听见了吗?他是杨浩。我唯一的兄弟。你…绝对,不许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