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
万历皇帝那句你去,给朕把这笔账,平了,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
十万流寇。
一句轻飘飘的话,背后是十万条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性命,是足以吞噬一切的乱世洪流。
而他朱至澍,一个十四岁的藩王世子,无一兵一卒在手,京城之中,更是人微言轻。
这是捧杀,更是阳谋。
成了,他朱至澍就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刀,皇帝会用,更会防。
败了,他就是史书上一笔带过的笑话,连同蜀王府,都可能万劫不复。
魏忠贤的眼角余光,像毒蛇一样黏在朱至澍脸上,想从那张稚嫩的面孔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
但他失望了。
朱至澍的脸上,没有惊,没有惧,甚至没有少年人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躬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陛下要臣平账,臣,自当遵旨。”
魏忠贤心中一跳。
接了?就这么接了?疯了不成!
万历皇帝也有些意外,他那慵懒的姿态微微收敛,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哦?你有法子?”
“臣没有法子。”朱至澍的回答,再次出人意料。
“那你拿什么去平账?”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
“臣没有法子,但陛下有。”朱至澍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龙榻,“陛下要臣去算账,总得给臣一支算盘,几个账房先生。”
“朕的官军,一触即溃。”万历皇帝重复了一句,言下之意,兵,没有。
“臣不要官军。”朱至澍语出惊人,“那些骄兵悍将,臣使不动,也信不过。臣要的,是陛下账本上,另一笔负账。”
“说。”万历皇帝的兴趣被彻底勾了起来。
“京营。”朱至澍吐出两个字。
魏忠贤差点笑出声。京营?三大营早就烂到了根子里,老弱病残,缺额满伍,吃空饷的将领比上操的兵都多,拉出去跟流寇打?怕不是送人头。
“京营能战之兵,朕还要用来拱卫京师。”万历皇帝淡淡道。
“臣不要能战之兵。”朱至澍摇头,“臣只要那些……在册,却领不着全饷的;年过四旬,即将被汰的;身上有伤,上不得马的;甚至……是那些吃空饷名册上,有名无实的人。”
这番话一出,连万历皇帝都愣住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言?
要老弱病残?还要吃空饷的虚名?
“你要这些……废物,何用?”皇帝皱眉,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这个小子的思路。
“回陛下,在您账上,这些人是负账。”朱至澍的语速开始加快,思维逻辑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
“他们占着兵额,却无战力,每月还要消耗钱粮。将领们靠着他们的名额吃空饷,更是烂了军制的根子。”
“但到了臣手里,他们就是正账。”
朱至澍伸出一根手指:“一个老兵,他或许跑不动了,但他拉过弓,放过铳,懂得军伍规矩。给他一口饱饭,一件新衣,他能教新兵队列,能在城头守夜。”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一个伤兵,他上不了马,但他或许能修军械,能辨方向,能当个伙夫。把他从烂泥里拉出来,给他一份尊严,他会用命来报答。”
“至于那些吃空饷的名额……”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陛下,这可是白纸黑字的兵额!兵部认可,户部划拨钱粮。将领们能用,臣,为何不能用?”
“臣拿着这些名册,按名发饷,那些藏在家里的青壮,是出来领饷归队,还是让臣拿着空白圣旨,去他们家里问问,冒名领饷,欺君罔上,是个什么罪名?”
“轰!”
万历皇帝的脑子里,仿佛响起一声惊雷。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死死地盯着朱至澍。
这他妈是十四岁的少年?这分明是个从兵痞人堆里滚出来的人精!
变废为宝!
空手套白狼!
他朱至澍,不仅要把京营的垃圾全都收走,还要借着皇帝的虎皮,把那些被将领们藏起来的隐形兵源,全都榨出来!
“陛下,这笔账,您算算。”朱至澍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您不用出一分额外的银子,不用调动一兵一卒的边军,只是将一堆累赘的负账,甩给臣。成了,陕西平定,您账本干净了。败了,也只是清理了一批京营的废物,还顺带除了臣这个可能功高震主的宗室。”
“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哈哈……哈哈哈哈!”万历皇帝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指着朱至澍,对一旁已经呆若木鸡的魏忠贤道:“看见没?看见没!这才是朱家的种!这才是生意人!”
他笑够了,喘着气,一挥手:“准了!”
“京营三大营,四十岁以上,身有残疾,半年未领全饷者,任你挑选!兵仗局、军器监,武库司,所有库房,对你开放!你要人有人,要甲有甲,要铳有铳!”
皇帝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赌徒光芒。
“朕再给你一样东西。”他从龙榻边的一个暗格里,摸出了一块令牌,扔了过去。
令牌通体玄铁,正面是如朕亲临,背面是一条狰狞的五爪金龙。
“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玄铁卫令牌,见此牌,如见朕。除了朕,谁也节制不了你。”
朱至澍接过令牌,入手冰凉。
他知道,这块令牌,比那道空白圣旨,更加致命。
它代表着绝对的权力,也代表着绝对的孤立。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蜀王世子,而是皇帝的刀,一把没有刀鞘,用完即弃的刀。
“臣,领旨。”朱至澍将令牌和圣旨收入袖中,深深一拜。
“滚吧。”万历皇帝重新懒洋洋地躺了回去,仿佛刚才那番激昂只是幻觉,“朕的账本,干净之前,别回来见朕。”
“臣,遵旨。”
朱至澍转身,没有一丝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西暖阁。
当殿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与君王博弈,如在刀尖上跳舞。
他赢了赌局,也压上了身家性命。
钱林早已在宫门外等得望眼欲穿,见朱至澍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殿下,您可出来了!陛下他……”
“钱林。”朱至澍打断了他。
“小……小的在。”
“兵仗局所有还能用的火铳、火炮、甲胄、刀枪,给本王清点造册,一根针都不能少。三天之内,本王要看到总数。”
“啊?”钱林一愣,“殿下,这是要……”
朱至澍没有理他,目光转向另一边肃立等候的戚金。
“戚金!”
“属下在!”戚金单膝跪地,他能感受到,自家殿下身上的气息,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铁与血的肃杀之气。
“传令下去,以本王督理天下农务劝农使、太子少保之名,持玄铁卫令牌,于京营三大营外设招兵处!”
朱至澍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前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凡年四十以上老卒,凡身有残疾之伤兵,凡被克扣军饷之士卒,愿随本王赴陕西平乱者,一体收录!”
“入我麾下,军饷,双倍发放!战死者,抚恤十倍!立功者,田宅、官职、爵位,本王,亲自向陛下讨要!”
“告诉他们,”朱至澍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不要废物,只要敢拿命来换富贵的死士!”
“去告诉那些在京城烂泥里等死的丘八们,他们的皇帝,已经把他们卖给了我。”
朱至澍抬起头,望向西方,那里,是烽烟四起的陕西。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现在,轮到我这个新东家,带他们去做一笔,这天下最大的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