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宣武门内,南堂。
与四周飞檐斗拱、青砖黛瓦的京城民居相比,这座西洋教堂显得格格不入。
高耸的穹顶,繁复的彩绘玻璃,以及门前那座巨大的十字架,无一不在彰显着一种来自异域的、截然不同的审美与信仰。
朱至澍下了马,没有让亲兵簇拥,只带了戚金一人,缓步走入这座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肃穆的建筑。
钱林那个老油条,打发人的时候,嘴上肯定没少添油加醋,把自己吹成了一个对泰西之学极感兴趣的宗室表率。
否则,一个素昧平生的番人,不会留下地址,还指名道姓地等着自己。
教堂内部空旷而幽深,光线透过彩绘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色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松香的奇异味道。一个身穿黑色长袍、高鼻深目、留着微卷褐色短发的番人,正在祭台前低声祈祷。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此人约莫三十多岁,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学者般的睿智和传教士特有的温和。
他看见朱至澍一身亲王常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快步走来,将右手放在胸前,深深一躬。
“愿主的光辉照耀您,尊敬的殿下。”他用一口略显生硬,但吐字清晰的汉话说道,“我是来自耶稣会的罗明远,一直在等候您的到来。”
“罗先生,不必多礼。”朱至澍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对方,以及他身后那尊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
他心里门儿清。这帮传教士,自利玛窦以来,就走的是上层路线。
他们用新奇的西洋科技,如天文、地理、钟表,敲开士大夫阶层的大门,其最终目的,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
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精通几何与星辰奥秘的亲王,在他们眼中,无异于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既是潜在的庇护者,也是最有可能被主的光辉感化的优质目标。
“殿下,请恕我冒昧。”罗明远引着朱至澍到一旁的木椅坐下,眼神里带着一丝急切的探究。
“我从一些朋友那里听闻,殿下对于几何之学,有着超越东方的深刻理解。您所设计的军械局,其中蕴含的数理与结构,简直是……神迹。”
他用了一个朱至澍刚刚才听过的词。
“神迹?”朱至澍笑了笑,拿起桌上的一本翻开的、插图精美的厚重书籍。封面上是拉丁文,他看不懂,但里面的几何插图,他再熟悉不过——《几何原本》。
“罗先生所说的神迹,是指这些吗?”朱至澍随手翻到一页,上面是关于勾股定理的证明。
“是的,殿下!”罗明远像是找到了知音,激动地说道,“欧几里得的几何,是上帝赐予人类的逻辑基石!点、线、面,构成了我们所能感知到的一切。世界的运转,星辰的轨迹,都遵循着这完美无瑕的公理。这难道不是主之荣光的体现吗?”
朱至澍耐心地听着,不置可否。
“我听闻殿下能于二百步外,精准命中毫厘之物。想必殿下一定深刻理解了抛物线的奥秘。”
罗明远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上面是用炭笔绘制的、复杂的弹道轨迹图。“物体在空中的轨迹,是一条完美的曲线,它的每一个点,都可以通过几何与代数,被精确地计算出来。这是战争的艺术,更是数学的艺术!”
他看着朱至澍,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像一个等待老师夸奖的学生。
朱至澍看着那张图,心中有些好笑。这帮人,还停留在伽利略的理想弹道学阶段,完全没有考虑空气阻力。
他没有直接指出错误,那太不礼貌,也太没格调。
他只是伸出手指,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光滑的木桌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坐标系。
“罗先生,你考虑过一个问题吗?”朱至澍的声音很轻,“这条曲线,为什么是抛物线,而不是别的什么线?”
罗明远一愣:“这是……这是物体运动的自然规律。”
“规律的背后,是什么?”朱至澍追问。
“是……是上帝的意志。”罗明远迟疑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
“很好。”朱至澍点点头,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那么,上帝的意志,是否可以用一个更简单、更普适的道理来描述?比如……”
他在桌上画了一个代表地球的圆,又在旁边画了一个代表月亮的更小的圆。
“为什么月亮会绕着我们旋转,而不是直线飞走?”
“因为上帝将它安置在天球之上,围绕大地转动。”罗明远答道,这是托勒密的地心说,是教会的官方理论。
“那天球,是什么做的?”朱至澍又问。
“是……一种完美的水晶物质。”
“那为何我们看不见它?它不会阻挡后面恒星的光芒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罗明远额头渗出了细汗。这些都是经典的天文学难题,教会内部已经争论了几百年,通常都用主的奥秘,凡人不可测来搪塞。
朱至澍没有等他回答,而是用手指,在代表地球和月亮的两个圆之间,画了一条虚线。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它们之间,存在一种看不见的力。就像磁石吸引铁块一样。我们脚下的大地,在吸引着月亮,不让它跑掉。同时,它也在吸引着那颗被抛出去的炮弹,让它落回地面,走出一条曲线。”
罗明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都停滞了。
力?
万有引力!虽然朱至澍没有说出这个词,但他描述的,正是牛顿思想的核心!这比哥白尼的日心说,还要颠覆!还要底层!
“这……这怎么可能?”罗明远喃喃自语,“天体是神圣的,凡物是污秽的,怎能用同一种道理来解释?”
“在上帝眼中,万物皆是他的造物,又何来神圣与污秽之分?”朱至澍用对方的逻辑,堵住了对方的嘴。
“罗先生,你所说的几何,只是描述世界形态的语言。而我说的力,才是驱动世界运转的语法。语言可以很复杂,但语法,一定是至简的。”
他又在桌上画了一条曲线,然后在曲线上取了一个点,画了一条切线。
“我甚至有一种小方法,可以计算出这条曲线上任意一点,它在那一瞬间的变化趋势。就像我可以知道,炮弹飞到最高点的那一刹那,它的力,正好不大不小。”
微积分!
罗明远彻底呆住了。他看着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在桌上用茶水画出的那些简单线条,却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他从未想象过的宇宙。
他原本是来引路的,是想用自己掌握的先进科学,来让这位东方亲王见识到主的光辉。可现在,他感觉自己才是在黑暗中摸索的孩童,而对方,才是那个手持火炬的巨人。
他站起身,后退一步,再一次,深深地鞠躬。
这一次,不再是礼节,而是发自内心的、对更高智慧的敬畏。
“殿下……您……您是先知吗?您所说的道理,我闻所未闻,却感觉……它比《几何原本》更加接近主的真理!”
成了。
朱至澍心中暗道。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谈判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他擦掉桌上的水迹,重新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亲王模样,微笑道:“我不是什么先知,只是喜欢胡思乱想罢了。罗先生远道而来,传播主的福音,想必也带来了许多欧罗巴的奇珍异物吧?”
话题转变得如此自然。
“是的,是的!”罗明远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我们带来了最好的望远镜,可以观察星辰;最精密的自鸣钟,可以丈量时间。只要殿下需要……”
“不。”朱至澍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符合年龄的好奇。
“我对那些不感兴趣。我听说,在你们的家乡,有一些很有趣的植物。比如,一种埋在土里,产量极高,可以像米饭一样填饱肚子的地蛋?”
他看着罗明远,像一个看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
“还有一种藤上结的果实,红皮白心,味道甜美,比我们的麦子产量高出几十倍的金薯?”
“以及,长得比高粱还高,结出的果实像黄金宝塔一样的玉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