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沼边缘”并非地图上一个浪漫的名字。那是一片广阔、平坦、表面覆盖着灰白色盐碱硬壳的死寂之地,间或生长着一些枯黄扭曲的耐盐灌木。视野极佳,几乎可以望到地平线,但这也意味着藏身之处寥寥。我们在这样一片开阔地执行侦察任务时,与那钢铁巨兽不期而遇。
起初,只是远处地平线上几个移动的小黑点,在热浪蒸腾的空气中扭曲晃动,难以分辨。威廉降低了车速,我们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随着距离拉近,那些黑点的轮廓逐渐清晰——是坦克,但与我们之前遭遇过的十字军、斯图亚特甚至玛蒂尔达都截然不同。
它们的身形更加……厚重。低矮而长的车体,显得异常敦实,侧面轮廓几乎是垂直的,与德国或苏联坦克常见的倾斜装甲设计大相径庭。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门炮——安装在车体前部一个硕大的、看起来几乎方方正正的炮塔里,炮管不长,但口径看起来不小。它们行动缓慢,但步履沉稳,在盐碱地上碾出深深的辙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碾压式的气势。
“那是什么鬼东西?”埃里希的声音从炮手位置传来,带着明显的疑惑和一丝不安。他的炮口已经下意识地指向了领头的那辆。
我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那独特的轮廓,那门疑似57毫米(后来我们知道是更致命的6磅炮,口径57毫米)的车体前射主炮,以及那几乎垂直的重装甲……“丘吉尔……”我低声吐出这个从战前情报和零星传闻中听说过的名字,“英军的丘吉尔步兵坦克。”
就在这时,无线电里传来连部急促的警告,证实了我的判断:“所有单位注意!前方发现英军丘吉尔重型坦克!重复,丘吉尔重型坦克!注意其厚重装甲!避免正面交战!”
警告来得及时,但战斗的齿轮已经啮合。对方显然也发现了我们。那几辆缓慢移动的丘吉尔停了下来,车体微微转动,将它们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正面装甲对准了我们的大致方向。紧接着,领头的丘吉尔车体前部那门主炮炮口,爆发出橘红色的火焰!
炮弹尖啸着飞来,落点离我们不远,在坚硬的盐碱地上炸开,激起一片白色的盐尘和黑色的土块。威力不俗。
“威廉,机动!别停!埃里希,准备开火!”我立刻下令,心脏因这新出现的、未知的威胁而加速跳动。
“莱茵女儿”的引擎咆哮起来,威廉驾驶坦克开始进行不规则的机动,试图规避炮火。丘吉尔的射速不快,但每一发炮弹都带着沉甸甸的威胁感。
“目标,领头丘吉尔,穿甲弹!”我盯着那辆在瞄准镜中缓慢移动的钢铁堡垒。
“瞄准……正面装甲……”埃里希的声音有些迟疑,显然他也被那异常厚重、几乎垂直的装甲板所震慑。我们75毫米长身管炮的穿甲能力在东线对付t-34倾斜装甲时尚且需要技巧和运气,面对这种纯粹的、厚重的垂直装甲,效果如何,谁心里都没底。
“开火!”
炮身猛然后坐,穿甲弹呼啸而出。我们紧紧盯着弹着点。炮弹准确地命中了那辆丘吉尔的正面车体,大约在驾驶员观察窗下方。
“铛——————!”
一声极其响亮、沉闷、仿佛敲击巨钟般的金属撞击声传来,即使在车内也能清晰听到。炮弹没有像往常击中薄弱装甲那样钻进去,也没有跳开,而是在那厚重的钢板上炸开一团耀眼的火光和金属射流!硝烟散去后,望远镜里,那辆丘吉尔的正面装甲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边缘翻卷的白色凹坑和放射状的裂纹,但……装甲未被击穿!它只是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被巨锤砸中,却岿然不动!
“没有击穿!”埃里希失声道,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挫败。
我的心也沉了下去。正面装甲如此之厚!我们的75毫米炮在正常交战距离(约800米)上,竟然无法有效穿透!
那辆丘吉尔似乎被激怒了,或者根本不在意这次攻击。它缓缓调整炮口,再次开火!这次炮弹落点更近,爆炸的气浪让我们的车体猛地一晃。
“侧面!威廉,绕到它侧面!”我立刻意识到正面强攻是徒劳的。任何坦克的侧面装甲都相对薄弱。
威廉猛打方向,“莱茵女儿”划出一个急促的弧线,扬起一片盐尘,试图迂回到丘吉尔的右侧。但对方显然不是孤军奋战。另外两辆丘吉尔和几辆伴随的十字军坦克开始用火力封锁我们的迂回路线,炮弹和机枪子弹在我们周围交织成火网。
丘吉尔本身虽然速度慢,转向笨拙,但其厚重的装甲和强大的火力(除了车体主炮,炮塔上还有一门同轴机枪和一挺车顶机枪)使其成为一个极难啃动的硬核。我们的穿甲弹打在它的侧面装甲上,虽然比正面效果好一些,但除非击中履带、负重轮或观瞄设备等薄弱点,否则也难以造成决定性伤害。而它的57毫米主炮和机枪,却对我们构成持续威胁。
战斗变成了一场不对等的消耗。我们依靠相对较高的机动性(尽管发动机在持续高负荷下温度再次攀升)和射速,不断射击、移动、寻找机会,炮弹一枚枚消耗,却难以取得实质性战果。对方则稳如磐石,缓慢但坚定地推进或固守,用厚重的装甲承受我们的攻击,并用精准的火力还以颜色。
有一次,埃里希抓住机会,一发穿甲弹成功打断了领头丘吉尔的一侧履带。那辆巨兽顿时像被打断腿的猛犸,在原地徒劳地转动着另一侧履带,失去了机动能力。但它并未丧失战斗力,炮塔依然在转动,主炮和机枪继续喷吐火舌,成为一个固定但极其坚固的火力点。
“这样打下去不行!”威廉在又一次惊险地避开炮弹后吼道,“我们的炮弹快打光了!而且根本打不穿那龟壳!”
他说得对。战术必须改变。硬碰硬是死路一条。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观察战场环境。除了平坦的盐碱地,远处有一些被风化侵蚀形成的低矮土包和沟壑,更远处,是我们来时经过的一片相对松软的沙地……
“全体注意!”我对着车内通话器喊道,同时通过无线电尝试联系附近的友军车组,“停止对丘吉尔车体正面和侧面的直接攻击!优先攻击其履带、负重轮和观瞄设备,瘫痪其机动和观察!威廉,向东南方向那片沙地机动,把它们引过去!它们重量大,在软沙地上更容易陷住!”
“明白!”车组成员立刻响应。
埃里希改变了射击策略,不再追求击穿装甲,而是用高爆弹和穿甲弹交替射击,专门瞄准丘吉尔的行走机构和炮塔上的潜望镜、机枪座。虽然不能立刻摧毁,但这种骚扰和破坏逐渐开始见效。一辆丘吉尔的炮塔旋转明显变慢,可能是观瞄设备受损或传动机构被破片干扰。
同时,威廉开始有意识地将战斗向东南方的沙地边缘引导。我们的“莱茵女儿”在硬地和软沙交界处灵活地穿梭,时而冲上硬地开火,时而又退入沙地,诱使丘吉尔跟随。
丘吉尔的车组显然也意识到了危险,它们开始变得谨慎,不愿深入沙地,行动更加迟缓。这给了我们更多的周旋空间。
就在我们与这几辆钢铁巨兽艰难周旋时,连队其他车组和赶来的反坦克炮单位(几门宝贵的88毫米高射炮被临时拖来平射)终于加入了战斗。88毫米炮的怒吼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即便丘吉尔装甲厚重,在88毫米穿甲弹的近距离直射下也开始出现被击穿的战例。
最终,在损失了一辆四号坦克(被丘吉尔主炮近距离击穿)和数人伤亡后,我们依靠协同战术、地形利用和88炮的致命一击,迫使这支英军装甲分队(包括两辆被瘫痪的丘吉尔)撤退。战场上留下了一辆彻底被摧毁的丘吉尔(被88炮从侧面击穿,弹药殉爆)和那辆断履带的丘吉尔残骸,像两座沉默的、冒着青烟的钢铁纪念碑。
胜利的代价高昂,且毫无喜悦。我们车组的“莱茵女儿”在高速机动和频繁射击中,发动机过热警报再次凄厉响起,炮塔的卡滞在连续转动后似乎更加严重,而弹药储备……已经见底。
我站在坦克旁,望着那辆被摧毁的丘吉尔残骸。它的装甲上布满了我们75毫米炮留下的白色凹坑和划痕,如同麻子,但最终击穿它的,是更大口径的武器。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十字军、斯图亚特的快速骚扰我们尚且可以应付,玛蒂尔达的厚重我们也能找到侧面弱点,但这种丘吉尔……它代表着一种新的、更令人窒息的威胁:纯粹的、令人绝望的装甲厚度。
我们的战术需要彻底创新。不能再依赖坦克炮的直射穿透力作为唯一手段。必须更巧妙地利用地形、速度、协同,甚至包括步兵配合和工兵手段(如地雷、爆破)来对付这种移动堡垒。沙漠的环境或许能成为我们的盟友——如果我们足够聪明的话。
但创新需要时间,需要训练,更需要资源。而我们,连让现有装备正常运转的补给都难以保障。
威廉走过来,递给我半根挤扁的烟。我们默默点燃,看着烟雾在寒冷的沙漠夜风中迅速消散。他看了一眼我们的“莱茵女儿”,又看了看远处那丘吉尔的残骸。
“我们的‘长矛’,好像有点不够长了。”他声音沙哑地说。
我没有回答。铁壁已现,而我们的矛尖,正在磨损。下一次,当更多的“丘吉尔”隆隆驶来时,我们还能依靠什么去撼动那厚重的绝望?这个问题,像沙漠夜晚的寒气一样,渗入骨髓,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