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结束了，但磨合从未停止。或者说，在这片崭新的、与过去经验截然相反的战场上，磨合以另一种更细微、更深入骨髓的方式重新开始。它不再仅仅是熟悉彼此的战场习惯和反应速度，而是变成了如何将我们这具来自寒冷北方的钢铁之躯，与这片灼热、松软、充满欺骗性的黄沙融为一体；如何把东线积累的那些浸透了泥雪和鲜血的本能，翻译成沙漠能够理解的战斗语言。
这种磨合，常常发生在战斗的间隙，在等待命令的漫长空白里，在夕阳将沙丘染成血红色、而寒意开始从沙粒深处渗出的黄昏时刻。更多时候，是在我和威廉之间，以一种近乎沉默、却又心照不宣的方式进行。
那是在一次长途巡逻归来之后。我们躲在一片背风的岩石阴影下，给“莱茵女儿”做日常维护。发动机舱盖敞开着，威廉半个身子探在里面，手里的工具发出有节奏的轻响。我靠在滚烫的岩石上，摊开那张快被摸烂了的沙漠地图，试图根据今天观察到的地貌，修正上面几个明显错误的水源标记点。约阿希姆在远处用宝贵的淡水小心冲洗机枪枪管，埃里希则和保罗一起检查天线基座——沙暴刚过去，总有沙粒钻进意想不到的缝隙。
空气里弥漫着热金属、机油和干燥尘土的气味。远处，沙丘在渐弱的光线下拉出长长的、柔软的阴影。
“今天那个长斜坡，”威廉的声音从发动机舱里传来，有些发闷，伴随着金属部件的轻微碰撞声。“要是还在东线，我直接就冲上去了，油门踩到底，履带咬着冻土或者硬地，没问题。”
我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段。一个看起来平缓、实际上沙质极软的长沙坡。我们今天的领头车，一辆三号，试图加速冲坡，结果中途动力不足，履带疯狂空转，差点侧滑横在坡腰，耽误了整个小队近二十分钟。
“在这里不行。”我用铅笔在地图边缘无意识地画着线。“沙地吃动力。油门给急了，履带刨坑，反而把自己埋了。”
“得滑着上去。”威廉抽出身，用一块油污的布擦着手，脸上被发动机的热气熏得发亮，目光却冷静。“像在冰面上起步，但又不一样。冰面是滑，但硬。沙地是软，是陷。你得找到那个点……油门既不能太小，让车失速，也不能太大，让履带空转。得像哄孩子一样，轻轻给油，感觉履带刚好吃住力，但又没开始疯狂刨沙。然后保持，保持那个微妙的平衡，让坦克‘滑’上坡。”
他说“滑”这个字时，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我看着他。我的驾驶员，和我一起在波兰平原上碾过秋日泥泞，在挪威峡湾边压碎过湿滑的岩石，在俄罗斯的冻土和深雪中挣扎前行。现在，他在谈论如何在沙地上“滑行”。战争改变了地形，也改变了他的驾驶哲学。
“还有转向。”我接话道，想起今天另一次有惊无险的遭遇。我们试图绕过一个看似坚实的沙丘底部，结果内侧履带突然陷入隐蔽的流沙坑，车身猛地一歪。“在硬地上，转向是干脆的。在这里……”我摇了摇头。
“得像在烂泥里一样，提前量要大，动作要柔。”威廉坐到我旁边的阴影里，拿起水壶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干裂的嘴唇。“不能猛打方向。沙地会‘让’，但让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你猛一打，外侧履带可能突然吃到实沙，内侧却还在软沙里，车就拧了，甚至侧倾。得慢慢带，感觉车头的响应，随时准备反打修正。而且，”他指了指坦克的履带，“加宽了履带板，转向阻力更大，更需要预判。”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听着风声掠过岩石的尖啸。远处，埃里希似乎因为一个拧不紧的螺丝在低声抱怨，约阿希姆走过去，沉默地递给他一把不同的扳手。
“观察也不一样了。”我再次开口，话题自然延伸。“东线，树林、村庄、起伏地，遮挡多，但也容易设伏。这里……”我放眼望去，无尽沙丘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巨浪，“开阔，一览无余，但也一览无余得可怕。没有地方隐藏，除非在沙丘的背阴面。但热浪扭曲空气，瞄准镜里的东西都在跳，在飘。一千米外是坦克还是石头？有时候得看到它开火才知道。”
“而且影子会骗人。”威廉接口，他也有丰富的观察经验，尤其是在驾驶员那个低矮的前视野里。“太阳角度不同，沙丘的阴影形状完全变了。早上看起来是个可以依托的掩体，到了下午可能就是个暴露的开阔地。得时时刻刻想着太阳在哪儿。”
这是我们新学到的：对太阳方位的敏感，超过了以往对风向（除了沙暴时）的注意。太阳决定了阴影，决定了逆光还是顺光，决定了敌方观察和射击的优劣。
“还有声音。”威廉侧耳倾听，虽然此刻只有风声。“在森林里，声音被吸收，被扭曲，很难判断远近和方向。在这里，声音传得远，但也容易被风带偏。发动机声、履带声，在沙丘之间反射、回荡，有时候你觉得敌人在左边，其实他在右边那个沙丘后面。得结合扬尘判断。”
扬尘。沙漠中无法隐藏的尾巴。坦克行进，尤其是快速行进，必然会掀起巨大的沙尘。无风时，尘柱笔直上升，像个醒目的信号弹。有风时，尘带被拉长、吹散，但也暴露了运动轨迹和大致规模。如何利用沙尘掩护，如何判断敌方尘柱的虚实，成了新的课题。
“最重要的是，”我压低了声音，尽管周围只有我们车组的人，“在这里，距离感是最大的骗子。东线，用树木、房屋做参照，估距虽然也有误差，但八九不离十。这里，一片空旷，缺乏参照物，热空气让目标变形、浮动。你觉得目标在八百米，炮手按照八百米装定标尺，打出去，炮弹可能从目标头顶飞过去，因为它实际可能在一千米，甚至一千二百米。”
埃里希今天差点犯了这个错误。幸好目标只是远处一个废弃的罐头堆，虚惊一场。但他年轻的脸上一瞬间闪过的懊恼和困惑，我记得很清楚。
“得多练，”威廉说，语气笃定，“练到你的眼睛和大脑能自动补偿那种‘飘忽’。像水手在颠簸的船上还能走直线一样。”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也许我们永远也练不到那些老非洲兵的程度。他们是在这里泡出来的。”
这话里没有气馁，只是一种冷静的认知。我们是移植过来的树木，能否在这片灼热的沙土中存活下来，还是未知数。
夜幕完全降临，寒意迅速取代了白天的酷热。星空璀璨得令人心碎。我们回到“莱茵女儿”旁边，靠着尚有微温的履带。埃里希和保罗已经钻进了坦克下方临时支起的薄帐篷里，约阿希姆在检查最后一轮岗哨。
“知道我最怀念东线什么吗？”威廉忽然问，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什么？”
“寒冷至少是诚实的。”他说，“它就在那里，冷就是冷，你能感觉到它如何侵袭你，如何让你僵硬。你可以对抗它，加衣服，生火，活动。就算冻死，也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停了一下，望着星空。
“而这里的热，还有这沙子……它们不诚实。阳光让你觉得温暖，然后悄悄夺走你身体的水分。沙子看起来坚实，然后突然把你吞掉。热浪让一切看起来都变了形，包括危险的距离。它不像寒冷那样正面攻击你，它渗透，欺骗，慢慢熬干你。有时候，我觉得……在这里失败，可能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被敌人打败的，还是被这沙漠本身打败的。”
我无言以对。他说出了我隐隐感觉到却未能清晰表述的东西。沙漠不仅仅是战场背景，它本身就是一个狡诈、强大、沉默的敌人。我们与英国人的战斗，很大程度上也是与这片土地的搏斗。
“但还得打下去。”最后，我只是这么说，拍了拍他肩膀上冰冷的金属徽章——那是我们军装上的，在星光下微微反光。
“当然。”威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僵的膝盖，“不然还能怎样？至少这里不用挖掩体，沙丘就是现成的。而且，”他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苦笑的表情，“德国工程师总算做了件好事，这改进过的滤清器，目前还行。”
磨合。不仅仅是人与机器，人与沙漠，更是我们头脑中两套战争记忆与经验的碰撞、筛选与融合。东线的残酷教给我们坚韧、警惕和承受巨大伤亡的心理准备。而沙漠，正在教给我们耐心、狡诈、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以及对“不确定性”更深切的体会。
我们钻进各自的睡具，身下的沙地迅速散去白天的余温，变得冰凉刺骨。我躺在那里，听着风声和隐约的、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沙粒流动声。
明天，或许会有命令，或许会有遭遇战。我们将驾驶着经过初步沙漠化改造的“莱茵女儿”，带着这些刚刚开始萌芽的、关于沙海作战的粗浅“絮语”，投入真正的较量。
我们远未精通此道。但至少，我们不再完全陌生。这黄沙与星光照耀下的、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磨合，还将继续。直到我们彻底适应，或者，被这片沙海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