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6月19日,就在我们新车组进行初步磨合训练的第二天,一道紧急调遣命令打破了基地相对规律的节奏。命令直接下达到连部,要求我们连,包括我们这支刚刚完成换装、人员尚在磨合的“利贝尔”车组,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在24小时内搭乘铁路平板车,向法国前线开拔。
消息传来,训练场上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虽然法国战役大局已定,但“前线”这个词依然带着沉重的分量。尤其对于我们车组的新成员——贝克尔和霍夫曼而言,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更是让他们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昨日的训练疲惫被一种对未知战场的、更深的惶恐所取代。埃里希则显得异常兴奋,夹杂着紧张,似乎终于等到了“长见识”的机会。
连长的训话简短而直接:“先生们,巴黎已经在我们手中,但法国人还没有在投降书上签字。我们此行,是去展示力量,是去确保胜利的果实顺利落下!这不是一次突击任务,而是一次武装行军,一次对你们这些‘新兵’(他的目光扫过贝克尔和霍里希)的实战洗礼!别给德意志装甲兵丢脸!”
返回营房收拾行装的路上,埃里希忍不住低声问我:“车长,我们……我们真的要去巴黎了?就这么……开进去?”
我点了点头,心情复杂。巴黎,这座传说中的光之城,艺术与浪漫之都,如今却要以其最屈辱的方式迎接我们这些征服者。我的父亲,在二十多年前,也曾以士兵的身份踏上法兰西的土地,那时是泥泞的堑壕、毒气和无尽的消耗战,最终带回来的是失败和屈辱的记忆。而如今,我却要驾驶着更强大的坦克,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那座他未能征服的城市。历史的轮回,带着一种冷酷的讽刺。
“是的,埃里希,”我回答,语气平淡,“只不过,我们是以占领者的身份。”
当我们再次来到“利贝尔”身边,准备进行出发前最后的检查和准备时,我发现威廉已经在那里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议论纷纷,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或兴奋。他正拿着工具,一如既往地、极其专注地进行着出车前的检查。他的动作沉稳,有条不紊,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次跨越国界的远征,而是一次普通的日常维护。
“威廉,”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用听音棒贴近引擎舱盖仔细倾听,“这么突然,你觉得‘利贝尔’准备好了吗?我们才刚熟悉它一天。”
威廉放下听音棒,直起身,用他那双湛蓝色的、如同北海般平静的眼睛看着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疑虑,只有一种基于对机械深刻理解而产生的、近乎绝对的自信。
“它准备好了,”威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准备好。”
他拍了拍“利贝尔”厚重而倾斜的首上装甲,发出沉闷的响声。“听听这声音,卡尔,”他罕见地用了我的名字,语气如同在介绍一位值得信赖的老友,“这身装甲,能挡住大部分法国佬的反坦克枪。看看这履带,更宽,更结实,在法国南部的泥地里也不会像在挪威那样容易陷住。”
他走到侧面,指着那门修长的50毫米主炮:“这门炮,足够在远距离敲掉任何我们还可能遇到的、像样的法国坦克。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略显紧张的贝克尔和霍夫曼,“里面的空间也够大,真遇到麻烦,至少不会像在‘艾玛2’里那么憋屈。”
威廉的自信并非盲目。他对机械有一种天生的直觉和洞察力。经过一天的初步驾驶和观察,他已经对“利贝尔”的“脾性”有了初步的把握。他知道这台新引擎在什么转速下最有力且最经济,他知道这套新悬挂在哪种路面上会有什么样的反馈,他甚至能预判这更重的车身在紧急转向时的惯性有多大。
他的坚定,像一块磐石,在车组内部引起了微妙的反响。贝克尔看着威廉沉稳的样子,紧绷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他用力握了握拳,仿佛从威廉对坦克的信心中汲取了力量。霍夫曼也停止了不安地摆弄他的耳机,开始更加专注地检查他负责的电台设备。连埃里希那过于兴奋的情绪,也似乎被威廉的冷静稍稍降温,变得更加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再次清点和固定弹架上的炮弹。
我看着威廉,心中那份因命令突然和任务性质模糊而产生的些许不安,也渐渐被他的沉着所感染。威廉或许不懂那些宏大的政治和战略,但他懂得钢铁,懂得他手中操控的这台战争机器。他的世界是具体的,是可以触摸和理解的。他的信心,建立在螺栓、装甲板和马力之上,这种建立在实物基础上的信念,在此刻,比任何鼓舞人心的口号都更有力量。
“你说得对,威廉,”我深吸一口气,也伸出手,感受着“利贝尔”装甲传来的冰凉而坚实的触感,“它比我们更可靠。我们要做的,就是学会更好地驾驭它。”
我们开始最后的准备工作。威廉指导着贝克尔和霍夫曼如何更好地固定车内的工具和备用零件,以避免长途铁路运输中的颠簸和碰撞。我则再次核对地图和行程路线,并与连部确认通讯频率和应急方案。
夕阳西下,当“利贝尔”和其他连队的坦克一起,被缓缓牵引上等待的铁路平板车,用钢缆和楔木牢牢固定时,我们五个人站在一旁。威廉双手抱胸,默默注视着他的新伙伴,眼神平静,仿佛在说:“走吧,老伙计,让我们去看看法兰西。”
列车在夜色中缓缓启动,向着西南方向,向着那片我父亲曾战斗过、如今已被我们征服的土地驶去。车厢在铁轨上规律地摇晃着,窗外是掠过的、模糊的德意志夜景。车内,新成员们或许还在为未来忐忑,埃里希或许还在憧憬着巴黎的景象,而我,则在威廉那无声的、建立在钢铁之上的坚定中,找到了一丝面对未知前路的、奇异的平静。我们驾驶着“利贝尔”,这头更凶猛、也更受信赖的钢铁巨兽,正驶向胜利的终点,也或许,是另一段漫长斗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