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冰雪与硝烟仿佛还在指缝间残留,但我们已不再是当初那些仅凭一股热血和基础训练就踏上波兰战场的“菜鸟”了。生还者的身份下,是沉淀下来的经验,以及随之而来的、更严苛的要求。返回德国后短暂的物质休整期一过,我们便被投入了新一轮、强度远超从前的系统性训练之中。这不是新兵营的启蒙,而是针对淬火过的钢材进行的再次锻打,目标是将我们这些拥有实战经验的老兵,锤炼成更加致命、更加高效的战争机器。
基地的训练场规模宏大,模拟了各种复杂地形和战斗环境。而我们“艾玛2”车组,作为连里少数几个从波兰到挪威完整存活下来的完整(尽管人员更替过)车组,自然被赋予了更高的期望,也承受着更重的压力。作为车长,我深刻地体会到,这支三人小队的核心所肩负的重量,远比操控一台钢铁巨兽本身更加沉重。
过去的夜间行军,更多是依靠微光和对指挥的信任。现在的训练,则将这种信任推向极限,并掺杂了无数刁钻的“意外”。
没有月光和星光的夜晚,纯靠被严格遮蔽、仅透出一丝幽绿微光的夜航灯。威廉必须完全依靠感觉和对地形图的记忆,在模拟了坑洼、斜坡、溪流甚至临时设置的“雷区”(标识物)的复杂路线上前行。车速被要求尽可能快,却又不能发出过大的噪音。车内,除了引擎最低沉的呼吸和履带压抑的沙沙声,只有我们三人压抑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我不仅要通过残存的微光和不断对照的夜光地图判断方位,向威廉下达极其精确的指令(“左转十五度,缓坡下行二十米”),还要通过无线电与其他同样在黑暗中摸索的车组保持联络,协调队形,同时警惕着训练教官随时可能发动的“敌情”。
“猎犬一号,你部右翼遭遇模拟游击队伏击!立即处置!” 冰冷的指令突然从耳机里炸响。
“威廉,停车!炮塔指向两点钟方向!克鲁格,机枪警告射击!掷弹兵下车警戒!”我必须在几秒钟内做出反应,下达一连串清晰的命令,模拟真实的遭遇战处置流程。黑暗中,任何犹豫都可能被判定为“阵亡”。
克鲁格在黑暗中操作武器的熟练度令人惊叹,他几乎能凭手感完成装填和概略瞄准。威廉的驾驶则如同盲人探路,全凭肌肉记忆和对“艾玛2”动态的极致把握。而我,大脑必须在导航、通讯、敌情判断和战术决策之间高速切换,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状态,几场夜训下来,常常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比打一场真正的山地战还要疲惫。
实弹射击场不再是简单的固定靶。移动靶、突然出现的瞬时靶、隐藏在复杂背景下的伪装靶……训练要求不再仅仅是“打中”,而是“首发命中”、“致命一击”。
克鲁格迎来了他的舞台。他趴在炮手位置上,眼神锐利如鹰。我作为车长,需要快速识别并优先指示威胁最大的目标。
“炮塔十点钟方向,模拟反坦克炮,移动靶,速度中等,距离八百!”
克鲁格沉默地转动炮塔,瞄准镜十字线稳稳套住目标,几乎在我“开火”命令出口的瞬间,炮弹已然出膛!
“轰!”远处,那个快速横向移动的靶标应声碎裂。
“漂亮!”我忍不住赞道。克鲁格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但训练不止于此。我们还被要求进行“弹药节约射击”,即在确保摧毁的前提下,使用最少的弹药。这迫使我和克鲁格必须更精确地判断目标价值和脆弱部位。对付一个机枪巢,也许一发高爆弹就够了,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进行覆盖射击。这种对效率的极致追求,源于挪威战场上补给断绝的惨痛教训。
威廉也需要参与进来。他必须练习在短促停顿的瞬间,将车身调整到最利于射击的稳定姿态,哪怕是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坦克的每一次微小晃动,都会影响炮弹的落点
这或许是最折磨我,也是最能体现车长责任的训练。训练中,我们被赋予有限的模拟弹药基数,需要完成一系列连续的、强度不同的战斗任务。
我的面前,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天平。一边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威胁和支援友军的迫切需求,另一边是弹架上日益减少的、代表着我们持续战斗能力的炮弹。
“猎犬二号被‘击毁’!需要火力掩护撤离伤员!”
“前方发现敌军步兵集结,疑似准备反坦克冲锋!”
“连部命令,对三号区域进行三分钟火力压制!”
每一个请求,每一个命令,都意味着弹药的消耗。我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哪个威胁最致命?哪次支援最有效?哪些目标可以依靠步兵或友军解决?预留多少弹药应对突发状况?
有一次演习,我们为了掩护一支被“包围”的步兵小队,几乎打光了所有的高爆弹,成功帮助他们突围。但紧接着,我们遭遇了“敌方”一辆突然出现的模拟坦克,而我们仅剩的几发穿甲弹,却因为之前的决策分散在不同弹架上,克鲁格在紧张中未能第一时间找到,导致我们被判定“击毁”。
教官冰冷的点评如同鞭子抽打在我心上:“穆勒车长,你的同情心在战场上会害死你和你的全体乘员!理智,必须永远凌驾于冲动之上!”
那次失败让我备受打击。我意识到,车长的职责不仅仅是带领大家打胜仗,更要在残酷的取舍中,做出对整体战局和车组生存最有利的决策。这需要一种近乎冷血的理智,而这,恰恰是我在不断质疑战争的同时,又必须强迫自己掌握的技能。
训练是日复一日的循环,强度不断加码。我们披星戴月,在训练场上耗尽每一分精力。威廉的驾驶技术更加出神入化,克鲁格的炮术愈发精准致命,而我的指挥和决策,则在一次次成功与失败的交织中,变得更加沉稳、果断,但也更加……沉重。
我们都变了。挪威归来的我们,身上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被战火和严酷训练淬炼出的坚韧与冷峻。我们不再仅仅是士兵,我们是紧密咬合的战争齿轮,是即将被再次投入巨大战争熔炉中的、一块块被反复锻打过的坚硬钢铁。“艾玛2”车组,正被打造得更加锋利,也更加冰冷。我们知道,下一场战斗的规模将远超以往,而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彼此,和这身被汗水与模拟硝烟浸透的、淬火成钢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