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血浆，涂抹在云南驿场站锈迹斑斑的机库顶棚和高耸的雷达天线上。四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草木彻底覆盖这片曾经喧嚣的军事区域，却足以让绝望和铁锈一样，深深蚀刻进每一个幸存者的心里。
合成三十一旅旅长梁民生站在加固过的指挥所了望哨里，深邃的目光扫过外围阵地上纵横交错的铁丝网和偶尔游荡的哨兵身影。
不过一百二十多天，他两鬓已然霜白，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如今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重。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口袋里那张边缘磨损的照片——那是他与政委张卫国最后一次野外合练时的合影。
四个月前的那个下午，病毒以超越所有演习预案的速度爆发。他与张卫国当机立断，放弃原定演习科目，收拢散布在山区的部队，强行军向拥有完善防护设施和跑道的云南驿场站机动。
那是通往地狱之路。
混乱的人群，变异的怪物，失控的车辆……通往机场的公路成了死亡走廊。合成三十一旅的钢铁洪流硬生生碾出了一条血路，但代价是惨重的。当先头部队终于看到场站那标志性的导航塔时，一支由附近村镇逃难而来的平民车队，被大股尸群和几只动作迅捷的【hunter】死死咬住，陷入了绝境。
“老梁，我带侦察营去接应！你们建立防线！”对讲机里，是张卫国斩钉截铁的声音。没等梁民生反对，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跳上步战车，带着一队精锐冲了出去。
战斗短暂而激烈。侦察营用精准的火力撕开了尸群的包围圈，引导平民冲向场站大门。就在大部分人即将获救的瞬间，一只隐藏在报废卡车阴影下的【hunter】，如同鬼魅般扑出，目标直指正在指挥车辆进入的张卫国。
“政委小心！”
警告声与枪声同时响起。张卫国反应极快，侧身规避，手中的自动步枪喷出火舌，子弹打在【hunter】的肩胛，溅起一蓬黑血。但那怪物的利爪依旧划过了他的战术背心，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倒在地。
更多的丧尸被枪声吸引，蜂拥而至。
梁民生在指挥车里，透过屏幕看到了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张卫国被战士拼命向后拖拽，他却奋力推开战士，用尽最后的力气投出了一枚手雷，将逼近的尸群暂时阻挡，同时对通讯器嘶吼：“关门！老梁！关门！别管我——！”
爆炸的烟尘吞噬了他的身影。
场站的厚重铁门在液压机的轰鸣中缓缓闭合，隔绝了外面的嘶吼与枪声，也永远隔绝了那位总是带着温和笑容、关键时刻却比谁都强硬的政委。
当晚，在临时清理出的机库里，梁民生站在张卫国那套叠得整整齐齐、却再无主人的军装前，对着残存的官兵和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声音沙哑却如同钢铁撞击：
“张政委，用他的命，给我们换来了这块立足之地！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云南驿避难所！我梁民生在这里发誓，只要合成三十一旅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需要庇护的同胞！我们要活下去，带着政委和所有牺牲弟兄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云南驿避难所”，由此得名。
然而，考验才刚刚开始。就在梁民生带领残部（损失超过三分之二，技术装备大量遗失）艰难地构筑防线、清剿场站内零散丧尸、安抚数千幸存者时，更大的危机来自天空。
两天后，一个黄昏，雷达兵报告有不明飞行器接近，高度极低。就在梁民生准备下令防空部队戒备时，加密通讯频道里传来了一个虚弱却熟悉的声音。
“云南驿……云南驿……这里是……红鹰一号……请求紧急迫降……重复，请求紧急迫降……”
南部战区空军空131旅旅长赵汉升？！
当那三架涂装破损、蒙皮上甚至带着干涸污迹的歼-20A战斗机，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依次降落在云南驿那条同样布满修补痕迹的主跑道上时，所有目睹的地勤人员都屏住了呼吸。紧随其后的两架直-20运输直升机摇摇晃晃地落下。
舱门打开，赵汉升第一个跳下来，他原本笔挺的飞行夹克沾满油污和尘土，脸上带着多处擦伤，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恍惚和深不见底的悲痛。他几乎是一路踉跄地走到迎上来的梁民生面前，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冰冷而用力。
“老梁……”赵汉升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被地勤艰难拖拽的歼-20，眼圈瞬间红了，“我的家当……就剩这些了……老李……李振华政委……他……没能出来……”
在赵汉升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梁民生得知了陆良场站的结局。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尸潮和突然出现的力大无穷的【tank】变异体，陆良场站的外围防线迅速崩溃。
在决定转场的最后时刻，政委李振华为了给赵汉升和最后的飞行员、地勤骨干争取登机时间，亲自带领警卫排死守即将被突破的指挥所入口。最后传来的通讯，是李振华平静却决绝的声音：“老赵，带兄弟们走！告诉孩子们，他们的李伯伯，没给空军丢人！”随后，通讯被剧烈的爆炸声切断。
赵汉升带着空131旅最后的血脉——三架需要精心维护的歼-20A，两架运输直升机，以及不足五十名飞行员和地勤，凭借着李政委用生命换来的几分钟，强行起飞，一路躲避着不明的地面威胁和恶劣天气，最终靠着微弱的信号指引和运气，找到了这里。
两位失去了政委的旅长，两支被打残的部队，在这座滇西的场站里，完成了悲壮的历史性会师。无需多言，赵汉升主动提出，由拥有完整地面指挥体系和更多兵力的梁民生统一指挥。从此，云南驿避难所拥有了陆空两位最高指挥官。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是炼狱般的坚守。
梁民生整合了所有力量，以场站为核心，依托周边山地，建立了梯次防御体系。合成旅的装甲力量成了救火队，哪里防线吃紧就冲向哪里。步兵们习惯了在恶臭和血肉模糊中作战。物资极度匮乏，燃油、药品、备件，每一样都关乎存亡。他们开垦了场站内的荒地，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梁民生和赵汉升与普通战士、幸存者吃着同样的份额。
赵汉升则像守护眼珠子一样守护着那三架歼-20。它们是“云南驿避难所”最后的战略威慑，是黑暗中可能撕破苍穹的利剑。
但燃油的短缺、精密备件的缺失，以及每次起飞都可能无法降落的巨大风险，让这些国之重器大部分时间只能静静地待在加固过的机库里，如同被封印的神兵。飞行员们不得不拿起步枪，成为防线上的普通一兵，或者组成精干的侦察小队，利用其高超的素质和知识，执行危险的外出搜索任务。
他们无数次尝试用各种手段联系上级，联系兄弟部队。强大的军用通讯设备功率全开，呼叫却如同石沉大海。除了静电噪音和偶尔无法辨别的诡异信号，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孤独，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避难所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两位肩负着数千人生死的指挥官。他们时常在深夜的指挥室里相对无言，只有地图上标注的、日益缩小的控制区，提醒着他们处境有多么艰难。
梁民生不止一次对赵汉升感叹：“老赵，要是张政委和李政委在就好了……他们最擅长做思想工作，有他们在，同志们心里能亮堂不少。” 赵汉升只是默默点头，用力吸着烟，烟雾缭绕中，眼神晦暗。
傍晚时分，指挥中心地下掩体内，灯光昏暗。负责监听民用频段的通讯兵王磊，正百无聊赖地旋动着老式无线电的调频旋钮。四个月来，这个岗位更多的是象征意义，除了干扰还是干扰。他甚至开始怀疑，耳机里永恒的“沙沙”声，就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挽歌。
突然，一个清晰、稳定、带着某种久违权威感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噪音，撞进了他的耳膜。
“……云南省昆明市盘龙区第一安全区，陆军第75集团军合成42旅……”
王磊猛地坐直了身体，仿佛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但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平稳、有力，播送着他做梦都想听到的内容——党的领导，人民军队，安全区，秩序，希望……
“旅长！参谋长！有信号！昆明！是昆明！”王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监听室，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调，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消息像野火一样蔓延开。原本死气沉沉的指挥中心瞬间炸开了锅。参谋、机要员、甚至门口的警卫，都伸长了脖子，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和狂喜。
梁民生和赵汉升几乎是同时从各自的休息室冲了出来。梁民生的外套扣子都没扣好，赵汉升则连飞行帽都忘了摘。
“怎么回事？确定吗？”梁民生一把抓住王磊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年轻的通讯兵龇牙咧嘴。
“确定！旅长！还在播！功率很大，内容……内容像是咱们自己人！”
所有人涌入监听室，屏住呼吸，听着扬声器里传出的每一个字。当广播里清晰地报出“合成42旅”的番号，当听到那熟悉而规范的军队用语，当那句“人民军队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同胞”在耳边回荡时，不少铁打的汉子都红了眼眶。
希望，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火炬，灼热得让人不敢直视。
但梁民生和赵汉升在最初的震撼和激动之后，迅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谨慎，甚至是恐惧。
希望越大，失望，或者说毁灭性的打击，就可能越狠。
“信号源分析！立刻！”梁民生沉声下令，声音压抑着翻腾的情绪。
技术军官飞快地操作着设备：“信号源方向，昆明市区无误！发射功率……远超民用级别，符合中型军用固定发射台特征！”
“内容记录，一字不落！加密组，给我逐字分析！”赵汉升补充道，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回到了在战机座舱里审视雷达屏幕的状态。
广播稿被完整记录并打印出来，送到了临时召集的核心层会议桌上。参会的有梁民生、赵汉升、两旅的参谋长、情报科长、通讯科长。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比面对尸潮围攻时还要凝重。
本应属于两位政委的椅子，空着。
“大家都听到了，也看过了。”梁民生用手指敲打着那份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广播稿，“说说吧，怎么看？”
“旅长，这格式，这用语，绝对是咱们体系内的！还有那个动态验证码的设计，外行根本搞不出来！”通讯科长首先发言，语气兴奋。
情报科长则要冷静得多：“不能排除模仿的可能。如果存在拥有智慧的敌人，它们完全可以通过截获我们过去的通讯，学习并模仿。目的是什么？引出我们这些还在抵抗的力量，一网打尽。”
“合成42旅……”赵汉升沉吟着，“番号没错，是兄弟部队。但他们应该在更东边的驻地。如果他们还成建制，并且能建立起如此规模的安全区，说明他们实力保存相对完好，甚至可能比我们强。这本身……就有点不可思议。”
梁民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我们输不起了。张政委和李政委、成千战士用命换来的这个避难所，几千双眼睛看着我们。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看向那份广播稿，“内容本身，政治上是完全正确的，强调党的领导，军队属性，服务人民……如果这是陷阱，那这个‘饵’做得太像真的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如果张政委在，他一定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更多我们看不出的东西。政治工作，他才是专家。”
赵汉升深吸一口气，接话道：“我倾向于相信。从技术层面，伪造到这种程度，并且能精准定位我们，需要的资源和智慧层级太高。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相信是我们的同志创造了奇迹。” 他看向梁民生，“老梁，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但我们不能因为怕狐狸，就不出门。”
会议室里再次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梁民生身上。
梁民生盯着地图上昆明那个点，目光仿佛要将其烧穿。几分钟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恢复了往日的决断。
“回电！”
两个字，掷地有声。
“但是，”他环视众人，“不能用明语。用‘长城7号’加密协议，最高密级。内容只表明身份和询问，一个字不多给。同时，避难所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防空雷达全开，所有防空火力点就位！老赵，你的‘家伙’，做好随时能动的准备！”
“明白！”赵汉升重重点头。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云南驿避难所”如同一只受惊的刺猬，瞬间蜷缩起来，竖起了所有的尖刺。跑道上的障碍被紧急清除，地勤人员在微弱的光线下，开始为那三架沉默的歼-20做最基础的出动前检查，尽管他们都知道，起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高度戒备的气氛中，通讯官将梁民生和赵汉升共同签发的电文，通过大功率军用发信机，向着昆明方向，发送了出去。
电文内容简洁到极致：
【南部战区陆军第75集团军合成三十一旅与南部战区空军空131旅，询问贵部情况。】
电波承载着微弱的希望与巨大的疑虑，消失在夜空之中。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
指挥中心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仪器设备的指示灯在规律地闪烁，以及人们压抑的呼吸声。梁民生和赵汉升站在巨大的雷达屏幕前，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着代表昆明方向的扇形区域。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外面的天色彻底黑透，避难所内部除了必要的哨位，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之下，是奔涌的焦虑和不安。
梁民生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赵汉升则不停地看表，那秒针每跳动一下，都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将所有人的神经压垮时，负责接收的通讯台，突然传来了“嘀”的一声清脆提示音！
一名通讯兵几乎是扑到了设备上，看着屏幕上跳出的、经过复杂加密的信号流，声音颤抖地报告：
“报……报告！收到昆明方向回复信号！加密格式识别……是‘长城7号’！他们……他们正确回应了！”
整个指挥中心的心脏，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梁民生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看向同样神情紧绷的赵汉升。
“破译。”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译电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滚动的密文逐渐被转换。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梁民生转过身，面向赵汉升，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老赵，是同志，还是敌人，答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