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苍老,语调平缓,却仿佛带着这片土地本身的分量,沉沉地落在每个人的心上。溪水潺潺,微风轻拂,青草的芬芳与远处隐约的花香交织,但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却让这片宛如天堂的宁静陡然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厚重与悲凉。
守墓人?坟墓?
幸存者们如遭雷击,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瞬间再度绷紧。疤脸猛地握紧了撬棍,独眼死死盯住对岸树下那个朦胧的身影,肌肉重新贲张。幽影悄无声息地侧移半步,将林薇和博士隐隐护在身后,手中的工程匕首反射着叶隙间洒下的斑驳光影。博士抱着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的小鼠,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尚未褪去,便被惊疑与不安取代。林薇胸口那温暖的秩序印记也微微波动了一下,并非示警,而是一种……复杂的共鸣,仿佛遇到了同源却更加古老深沉的存在。
对岸的身影缓缓向前走来,踏过清澈的溪流,水波在他(它)脚下自动分开,不沾分毫。随着他走出树荫,面容也逐渐清晰。
那并非预想中行将就木的老者,也非狰狞的怪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凝固了时光的学者。面容介于中年与老年之间,线条清晰,布满了并非衰老、而是仿佛镌刻着无尽思索与守望的纹路。皮肤是一种健康的、微微透着玉石光泽的古铜色,长发银白,随意披散在背后,发间隐约可见细小的、如同星辰碎屑般的光点。他穿着的那袭简单长袍,材质非丝非麻,流动着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植物荧光同源的生机光华。
最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古井,又璀璨如蕴含星河,平静中带着穿透灵魂的洞察力,以及一种历经万古沧桑也难以磨灭的、深沉的疲惫与悲悯。被他目光扫过,仿佛内心深处的一切都被洞悉,无所遁形。
他在溪流这边停下,与幸存者们隔着数米距离,目光平和地扫过每一个人,在林薇身上微微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不必紧张,孩子们。这里,暂时是安全的。”守墓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至少,在‘她’真正突破最后的屏障之前。”
“‘她’?你是说……外面那个……‘母体’?”林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出声问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
守墓人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花园上方那由无数发光树冠交织而成的、如同天然穹顶般的屏障。透过枝叶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外面并非星空,而是一片不断翻滚、变幻着暗红与幽蓝色彩的、令人不安的混沌能量壁障。
“‘哀嚎深渊的胎动’……或者说,你们所称的‘凋零血肉’的源头意志,凝聚了无数被吞噬、被扭曲的绝望与饥渴而成的……‘母亲’。”守墓人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宿命感,“这座‘彼岸’前哨站,连同其核心‘静谧花园’,本质上,是一座为了观测、研究并最终……封印 她部分延伸触须而建立的巨型监牢与实验室。”
“监牢?实验室?”博士忍不住插嘴,学者的本能压过了恐惧,“那些怪物……那些污染……是实验的一部分?”
“最初是研究,试图理解‘哀嚎深渊’的本质,寻找对抗其同化侵蚀的方法。”守墓人目光低垂,仿佛在回忆极其遥远的过去,“‘星瞳’文明曾认为,极致的混乱中亦蕴含着宇宙的某种原始奥秘。但‘哀嚎深渊’的本质远超我们的理解……它并非简单的混乱,而是某种更加根源性的、趋向于‘存在之无’的……归零之力。任何试图接触、解析它的行为,本身就会成为被它侵蚀、同化的开端。”
“所以……‘掘金者号’的‘胃囊’实验……还有这里……都失控了?”林薇想起“掘金者号”那恐怖的生物冶炼场和日志中的只言片语。
“‘掘金者号’……啊,那艘鲁莽的矿业考察船。”守墓人似乎知晓一切,轻轻叹息,“他们意外打捞到了‘哀嚎深渊’渗透到物质界的‘种子’,并将其误认为某种高能矿物进行研究……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发出的求救信号,最终也将你们,以及另一批幸存者,引到了这片被诅咒的星域。”
“另一批幸存者?格雷克船长他们?”林薇立刻反应过来。
守墓人点了点头:“是的。他们比你们更早抵达‘彼岸’外围,但也更早被污染侵蚀。那个持有‘低语契约’(指马库斯的笔记本)的个体,更是成为了污染加速扩散的催化剂。”
“你知道笔记本?”林薇追问。
“那并非简单的记录载体,而是一件来自‘归零者’(the Nullifiers)——一群崇拜并试图利用‘哀嚎深渊’力量的疯狂存在的——亵渎圣物。它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污染源头和定位信标。”守墓人的声音冷了几分,“它吸引着‘凋零血肉’,也在不断侵蚀持有者的心智。你们能摆脱它的直接影响,已属不易。”
“铁颚……礁石……肖飞……”疤脸低声念着牺牲同伴的名字,独眼中翻涌着痛苦与愤怒,“他们都死了……就因为这些狗屁实验和怪物!”
守墓人沉默了片刻,目光中悲悯更甚:“牺牲……是这条黑暗之路上无法回避的代价。他们的意志,他们的选择,如同投入激流中的石子,或许微小,却切实改变了你们命运的轨迹,也延缓了‘她’彻底苏醒的时间。尤其是……那位与‘初源之息’深度共鸣的年轻人。”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林薇身上,意有所指。
林薇感到胸口一阵悸动:“肖飞他……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物质的形态消散了,但强烈意志与‘初源’的烙印,不会轻易被抹去。”守墓人的回答有些模糊,却带来一丝微弱的希冀,“‘初源之息’是秩序的基石,是生命的光,对抗‘归零’的混沌。你们能激活缓冲区三个节点,抵达这里,已经证明了你们身上承载的‘秩序’火种,比你们自己想象的更加顽强。”
他顿了顿,环视这片生机盎然却又被无形囚笼封锁的花园:“‘静谧花园’,是利用‘初源之息’的核心碎片与最精粹的生命法则共同构筑的最后堡垒。它是监牢的内核,也是……这座巨大坟墓中,唯一的、尚未被完全污染的‘鲜活脏器’。我在此看守,维持它的运转,延缓内外污染的合流。”
“但‘母体’正在苏醒,”幽影突然开口,声音清冷,“你的屏障,还能支撑多久?”
守墓人坦诚地迎上她的目光:“‘晶簇穹顶’的激活,暂时强化了花园的秩序场,但也如同在黑暗海中点亮了灯塔,彻底激怒了‘她’。以‘她’此刻汇聚的力量……最乐观估计,屏障最多还能维持七十二标准时。”
七十二小时!又是这个熟悉的倒计时!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博士急切地说道,“有没有办法?飞船?跃迁装置?”
守墓人摇了摇头:“‘彼岸’前哨站原本的星舰泊位和大型跃迁引擎早已在污染爆发初期就被摧毁或主动拆解,用以加固花园屏障。至于外部……”他指了指头顶那混沌的能量壁障,“‘她’的意志已经锁定了这片区域,任何试图脱离的举动,都会招致最猛烈的攻击。常规手段,无法突破。”
绝望的气氛再次弥漫。逃出生天,却发现只是进入了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牢笼,而且这个牢笼也即将被攻破。
“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林薇不甘心地问,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前。
守墓人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注视着林薇,又缓缓扫过其他人,最后,他的视线落向花园深处,那片最为茂密、荧光最盛的丛林。
“办法……或许有一个。”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这并非生路,而是一场……更加危险的赌博。”
“什么赌博?”疤脸粗声问道。
守墓人收回目光,看向幸存者们,一字一句地说道:
“主动进入‘花园’的核心——‘初源之心’的所在。”
“尝试与这片土地最后的‘秩序本源’进行最深层次的共鸣。”
“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利用共鸣的力量,不是逃离,而是……反向入侵‘母体’刚刚苏醒、尚未完全稳定的核心意识。”
“从内部,寻找摧毁‘她’,或者至少……重创‘她’的方法。”
这个提议,比之前任何一次冒险都要疯狂!主动进入那恐怖存在的意识核心?
“那和自杀有什么区别?!”博士失声叫道。
“区别在于,”守墓人平静地回答,“自杀毫无意义。而这个方法,如果成功,或许能为我们,为后来者,争取到……真正的喘息之机,甚至是一线生机。‘初源’与‘归零’,秩序与混沌,本就如光与影相互依存又相互对抗。最纯粹的秩序之光,或许正是那至暗混沌中……唯一的‘毒药’。”
他看向林薇,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期待:“孩子,你身上有‘初源’的深刻印记,你是最有可能引导这次共鸣的人。但过程将无比凶险,你的意识可能会被混沌吞噬,同化,或者……在极致的对抗中彻底湮灭。”
林薇沉默地站着,感受着脚下花园土地的生机,听着远处(或许是幻听)的鸟鸣,又想起外面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与同伴们牺牲的背影。
铁颚最后将她推进门内的眼神,肖飞化为光点时的决绝……他们用生命换来的,不是让她在这看似安全的囚笼里等待最终的毁灭。
她抬起头,迎上守墓人深邃的目光,也看向身旁伤痕累累却依旧挺立的同伴。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澈而坚定,如同被泉水洗涤过的黑曜石。
“告诉我该怎么做。”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简短的五个字,却重若千钧。
守墓人缓缓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赞许又仿佛悲叹的神情。
“很好。”他转身,向着花园深处那片荧光最盛的丛林走去,“跟我来。时间……不多了。”
幸存者们相视一眼,疤脸啐了一口,拖着撬棍跟了上去。幽影无声地迈步。博士背着小鼠,咬了咬牙,也蹒跚跟上。
林薇最后看了一眼头顶那混沌翻滚的屏障,仿佛能感受到那名为“母体”的恐怖存在,正在屏障之外,用冰冷贪婪的“目光”,注视着这座最后的孤岛。
然后,她毅然转身,跟上了守墓人的步伐,走向花园的心脏,走向那场决定最终命运的……疯狂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