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蝉鸣刚歇,主楼书房的落地钟便敲了十一下。我捏着半干的帕子,站在走廊尽头,看卫兵抱着沾血的绷带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碘酒味,混着硝烟未散的呛人气息,将这所平日里威严森然的军阀公馆,熏染得像个临时拼凑的战地医院。
三个时辰前,我还在听风阁临帖,青禾捧着冰镇酸梅汤进来时,手抖得险些洒了整碟蜜饯。“小姐,前院……前院枪响了!”她话音未落,第二声爆炸般的枪响便穿透窗棂,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鹭。
我扔下狼毫笔,冲出去时正看见陆峥的副官张诚拽着我往假山后躲。子弹呼啸着擦过廊柱,木屑混着灰泥簌簌落下,砸在我发间。混乱中我被碎石绊倒,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眼前发黑。
“趴下!”
一声低吼在头顶炸开,紧接着是重物压下的力道。陆峥不知何时扑了过来,用手臂圈住我的头,将我整个罩在他身下。他身上的军装还带着白日里的热气,混杂着淡淡的硝烟味,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屏障。
子弹打在假山石上,迸出细碎的火星。我能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比战鼓还要震耳。他的手臂紧紧箍着我,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奇异地让我感到一丝安稳。
“陆帅!您没事吧?”张诚的声音带着哭腔。
“死不了。”陆峥的声音闷哑,带着压抑的痛楚,“清沅呢?”
“我……我在。”我挣扎着想抬头,却被他按得更紧。
“别动!”他低吼道,手臂上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颈间,黏腻而腥甜。
直到卫兵们将刺客拖走,张诚举着枪确认安全后,陆峥才松开我。他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却一个踉跄,手臂上的血瞬间浸透了军装袖口。子弹擦过他的上臂,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血。
“陆帅!”张诚惊呼着扶住他。
陆峥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我膝盖的伤口上,那里的裙摆已被血浸透。“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刚才若不是他扑过来,中弹的人恐怕就是我了。这个强掳我、囚禁我、让我恨之入骨的男人,此刻却用身体为我挡下了致命的子弹。
“还愣着做什么?叫医生!”陆峥对张诚吼道,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被扶进书房时,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卫兵们抬来行军床,医生背着药箱匆匆赶来,却在看到伤口后脸色煞白——子弹擦过了动脉,再偏半寸,便是回天乏术。
“麻药不够了……”医生额头冒汗,“陆帅,得忍着点。”
陆峥扯掉领带,咬着一块毛巾,示意医生动手。我站在角落,看着手术钳夹着棉球清理伤口,看着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看着那毛巾被咬得几乎撕裂,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满头大汗地缝合完最后一针,叮嘱了几句便被张诚送走了。书房里只剩下我和昏迷过去的陆峥,以及守在门口的卫兵。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宣纸,往日里锐利如鹰的眼神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褪去了军装的威严,他看起来只是个受了重伤的男人,甚至……有些脆弱。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床边。桌上的油灯将他的脸照得明明灭灭,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紧蹙的眉头,仿佛在睡梦中也在承受着痛苦。
就是这个男人,毁了我的家,囚禁了我的自由,让我日夜想逃离。现在,他昏迷了,只要我伸手……
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的水果刀上,那是刚才卫兵切西瓜留下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仿佛在诱惑我。只要轻轻一划,就能割断他的喉管,就能为我自己,为苏家,讨回一点公道。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刀柄,心脏狂跳起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只要杀了他,我就有机会逃离这座牢笼。
可是……
我想起巷弄里他为我挡下乱兵的身影,想起绝食时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想起刚才他用身体将我护在身下的重量。他是军阀,是刽子手,可他也刚刚为我挡了一颗子弹。
指尖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我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杀了他,我就能自由了吗?还是会被他的部下乱枪打死?就算侥幸逃脱,在这乱世之中,一个手染鲜血的弱女子,又能走多远?
我看着陆峥苍白的脸,看着他手臂上缠着的、被血浸透的绷带。那血,是为了保护我才流的。
“小姐,您做什么?”青禾不知何时进来了,看到我握着刀,吓得捂住了嘴。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最终还是松开了刀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惊醒了浅眠的陆峥。他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枕下的枪,却牵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水……”他声音沙哑,眼神因剧痛而有些涣散。
青禾连忙去倒水,我却鬼使神差地拿起桌上的水壶,走到床边。我扶起他的头,将水杯凑到他唇边。他喝了几口水,目光逐渐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丝疑惑,一丝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你没受伤?”他哑声问。
我摇摇头,放下水杯,看到他手臂上的绷带又渗出血来。“伤口裂开了,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拿起医生留下的药箱,找出纱布和药水,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手臂上的绷带。伤口缝合得很粗糙,此刻又开始流血。
“会有点疼。”我低声说。
他“嗯”了一声,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动作。我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却不敢抬头看他。酒精棉擦过伤口时,他身体猛地一僵,我听见他压抑的吸气声。
“忍着点。”我加快了动作,心里却莫名地有些疼。
“你不怕我了?”他忽然开口。
我手一顿,抬头看他。他的眼神很亮,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簇跳跃的火焰。“陆帅救了我,我……”
“我救你,是因为你是我的人。”他打断我,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强硬,“在我这里,只有我能让你受伤。”
我低下头,继续包扎伤口,心里却五味杂陈。他总是这样,刚让我看到一丝温情,就立刻用强硬将它掩盖。
重新缠好绷带,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也全是汗。“好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
“小姐,天快亮了,您回去休息吧。”青禾在一旁轻声说。
我点点头,转身想走,却被陆峥叫住。“等等。”
我回头看他,他却移开了目光,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你的伤,让医生去看看。”
“我没事。”我低声说,快步走出了书房。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我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伤口已经结痂了。而陆峥手臂上的伤,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回到听风阁,青禾帮我处理伤口时,忍不住问:“小姐,昨晚……您是不是想……”
“别说了。”我打断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坐在窗前,看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心里一片茫然。昨晚我有机会杀了陆峥,却最终选择了救他。我以为自己恨他入骨,可当他真的可能死去时,我却感到了恐惧。
是因为他救了我,还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囚禁我的男人,产生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我不知道。
只是从那天起,陆峥对我的监视似乎松了一些。他不再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甚至允许我在天气好的时候,去后院的花园里走走。
而我,也开始在他偶尔来看我时,不再一味地抗拒和冷漠。我会问他伤口怎么样了,会在他笨拙地想和我谈论书画时,耐着性子听他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