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忘三岁生日那天，苏黎世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花很小，细细碎碎地从铅灰色天空飘落，还没触地就化成了水。医院走廊的窗户上蒙着一层雾气，苏念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蛋糕，又在旁边画了三根蜡烛。
“妈妈，爸爸今天会给我唱生日歌吗？”
苏忘仰着头问，小手紧紧攥着苏念的衣角。她今天穿了一条红色的绒裙，是陆延舟上个月在网上订购的。那时他还能清醒地操作手机，还能笑着对苏念说：“忘忘穿红色肯定好看。”
“会的。”苏念蹲下身，把女儿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爸爸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但她心里没底。
这四天，是地狱般的四天。
陆延舟的疼痛像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温言调整了药物方案，但止痛效果依然有限。大部分时间，陆延舟都在昏睡或谵妄中度过。清醒的时刻少得可怜，而且每次清醒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昨天深夜，苏念守在他床边时，他突然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得吓人。
“念念，”他声音微弱，“明天……是忘忘生日？”
苏念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帮我……准备一下。”陆延舟喘息着说，“止痛针……在生日会前打。我要……清醒地……给女儿过生日。”
“可是止痛针的副作用——”
“我知道。”陆延舟打断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会恶心，会头晕，可能还会吐。但……总比疼得说不出话好。”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柔软：“我想给忘忘唱生日歌。想看着她吹蜡烛。想亲手……把礼物交给她。”
苏念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
“还有，”陆延舟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轻，“帮我把抽屉里的……那本书拿出来。我画了……三个月。”
苏念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躺着一本手工制作的童话书。封面是手绘的星空，一只小兔子坐在月亮上，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兔爸爸变成星星的故事》。
她翻开书，里面的画很简单，有些甚至画得歪歪扭扭——那是陆延舟手抖得厉害时画的。但每一页都很用心，用彩笔涂了颜色，每幅画旁边都有手写的文字。
最后一页，兔爸爸变成了星星，小兔子站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旁边写着：“爸爸虽然变成了星星，但爱永远不会消失。每当你想爸爸的时候，就看天上最亮的那颗星，那是爸爸在对你眨眼睛。”
苏念的眼泪掉下来，滴在书页上。
“别哭。”陆延舟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后的礼物了。”
那一刻，苏念知道，陆延舟是用生命在准备这场生日会。
---
上午十点，温言亲自来给陆延舟注射止痛针。
“这针药效很强，但只能维持一个小时左右。”温言一边准备一边说，“而且副作用会很强烈。延舟，你确定要打吗？”
病床上，陆延舟点了点头。他今天特意让护士帮他换了干净的病号服，还让苏念用湿毛巾给他擦了脸和手。虽然脸色依然蜡黄，眼窝深陷，但眼神异常坚定。
“打吧。”他说。
针剂推入静脉。几分钟后，陆延舟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脸上的痛苦表情也缓和了。但他开始出汗，额头、脖子、手心都是冷汗。
“恶心吗？”温言问。
陆延舟摇摇头，但苏念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在强忍呕吐的冲动。
“扶我……坐起来。”他对苏念说。
苏念和温言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病床摇起来，又在陆延舟背后垫了好几个枕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陆延舟喘了好一会儿，但他坚持要坐直。
“生日会……几点开始？”他问，声音比刚才有力了一些。
“十点半。”苏念看了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陆延舟点点头，闭上眼睛，像是在积蓄力气。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姜暖带着苏忘走进来。姜暖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苏忘则抱着一个自己画的画——画上是三个手牵手的小人，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爸爸、妈妈和她。
“爸爸！”苏忘看见陆延舟坐着，眼睛一亮，迈着小短腿就要扑过去。
姜暖赶紧拉住她：“忘忘，轻轻抱爸爸，爸爸身体不舒服。”
苏忘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爬上病床，在陆延舟脸颊上亲了一下：“爸爸今天好帅。”
陆延舟笑了，那笑容虽然虚弱，但很真实。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宝宝今天……也漂亮。”
苏念看着这一幕，鼻子发酸。她转身去布置病房。姜暖帮忙把蛋糕拿出来——是一个小小的草莓蛋糕，上面插着三根彩色蜡烛。陈默也来了，还带了几个气球，笨手笨脚地想绑在床头，结果气球飞了，他追着满屋子跑，逗得苏忘咯咯笑。
病房里难得有了笑声。
十点半，生日会准时开始。
窗帘被拉开，虽然外面是阴天，但病房里开了灯，暖黄色的光线让一切都显得温馨。蛋糕放在移动餐桌上，推到陆延舟面前。三根蜡烛已经点燃，小小的火苗跳动着。
“忘忘，许个愿吧。”姜暖说。
苏忘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她很认真地许愿，嘴唇无声地动着。几秒钟后，她睁开眼睛，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灭了三根蜡烛。
“哇！忘忘好厉害！”陈默夸张地鼓掌。
苏忘得意地笑了，然后转头看向陆延舟：“爸爸，该唱生日歌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陆延舟。他坐在床上，背后垫着高高的枕头，瘦削的身体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色因为止痛针的作用而有些潮红，但眼神很亮。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
“祝你生日快乐……”
声音很轻，有些沙哑，但每个音都唱得很准。他唱的是中文版的生日歌，一字一句，唱得很慢，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忘忘生日快乐……”
苏念站在一旁，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看见陆延舟在唱的时候，手在微微颤抖，额头上又冒出冷汗。但他坚持唱着，眼睛一直看着苏忘，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苏忘听着爸爸唱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她可能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是爸爸在为她唱歌。
歌唱完了。
病房里一片寂静。然后，姜暖带头鼓起掌来，陈默也跟着鼓掌。苏忘扑到陆延舟怀里，紧紧抱住他：“爸爸唱歌真好听！”
陆延舟抱住女儿，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他的下巴抵在女儿头顶，闭上了眼睛，像是在感受这一刻的温暖。
“爸爸有礼物……给忘忘。”过了一会儿，陆延舟轻声说。
苏念把童话书拿过来，递给陆延舟。陆延舟接过书，手抖得厉害，但他稳稳地捧着，递到苏忘面前：
“这是爸爸……给你画的。以后……想爸爸了，就看看这本书。”
苏忘接过书，翻开来。她看不懂文字，但看得懂画。她指着第一页的小兔子：“这是忘忘！”
陆延舟点头：“对……这是忘忘。”
苏忘一页一页地翻，看到最后一页兔爸爸变成星星时，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了泪光：“爸爸……也会变成星星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看向陆延舟。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轻轻擦掉女儿眼角的泪：
“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星星。但爸爸……会变成最亮的那一颗。这样忘忘……每天晚上……都能找到爸爸。”
苏忘的眼泪掉下来：“我不要爸爸变成星星……我要爸爸一直陪着我……”
陆延舟抱住女儿，声音哽咽：“爸爸……也想一直陪着你。但是……如果有一天，爸爸真的变成了星星，忘忘要答应爸爸……好好长大，好好吃饭，好好听妈妈的话……”
“我不要！”苏忘哭起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孩子的哭声在病房里回荡，撕心裂肺。
苏念忍不住，转身冲出病房，靠在走廊的墙上，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姜暖跟出来，抱住她：“念念……”
“我没事。”苏念擦掉眼泪，深呼吸几次，“我没事。”
她不能垮。至少现在不能。
病房里，陆延舟还在哄女儿。止痛针的药效正在逐渐消退，疼痛开始像潮水般涌回来。他的额头冒出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但他抱着女儿，轻声哄着：
“忘忘不哭……爸爸在呢……爸爸今天……不是还在这里吗？”
苏忘哭了很久，才慢慢停下来。她抽噎着，小手紧紧抓着陆延舟的病号服：“爸爸今天……不变成星星，对吗？”
陆延舟点头：“今天不变成。”
“那明天呢？”
“明天……”陆延舟顿了顿，“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今天……是忘忘的生日，我们要开开心心的。”
他看向餐桌上的蛋糕：“忘忘……切蛋糕吧。第一块……给妈妈。”
苏忘从陆延舟怀里出来，眼睛红红的，但还是点点头。姜暖帮她切了蛋糕，第一块递给苏念，第二块递给陆延舟。
陆延舟接过蛋糕，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苏念想帮他，但他摇摇头，自己用勺子挖了一小块，送进嘴里。
“好吃吗？”苏忘眼巴巴地问。
陆延舟点头，努力做出咀嚼的动作。实际上，他已经很久吃不下固体食物了，但今天，他咽下了那口蛋糕。
“好吃。”他说，然后对苏忘笑，“忘忘……也吃。”
苏忘这才开心起来，自己挖了一大勺蛋糕，吃得满脸都是奶油。陈默逗她，说她像小花猫，她咯咯笑着，病房里的气氛终于轻松了一些。
但苏念注意到，陆延舟的脸色越来越差。
止痛针的药效正在迅速消退。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拿勺子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额头上冷汗涔涔，呼吸也变得浅而急促。
“延舟，”温言走过来，低声说，“要不要躺下休息？”
陆延舟摇摇头，看了一眼还在吃蛋糕的女儿：“再……等一会儿。”
他想多看女儿一会儿。哪怕多一分钟，多一秒钟。
苏忘吃完了蛋糕，又爬到病床上，依偎在陆延舟身边。她翻开童话书，让爸爸给她讲。陆延舟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但他还是坚持着，一页一页地讲。
“从前……有一只小兔子……她叫忘忘……”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气。但他坚持讲完了整本书。讲到最后，兔爸爸变成星星时，苏忘已经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
“爸爸……”苏忘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我困了……”
“睡吧。”陆延舟轻轻拍着她的背，“爸爸……在这儿。”
苏忘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抓着陆延舟的手指。
病房里安静下来。姜暖小心地把苏忘抱起来，放到旁边的陪护床上。陈默开始收拾蛋糕和气球。温言检查了陆延舟的生命体征，眉头越皱越紧。
“念念，”温言低声说，“止痛针的药效过了。他现在……很疼。”
苏念看向陆延舟。他靠在枕头上，眼睛半闭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为强忍疼痛而咬出了血印。但他对苏念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
他看着睡着的苏忘，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苏念。
“谢谢……”他说，声音轻得像耳语，“让我……完成了……这个生日。”
苏念的眼泪又涌上来：“你别说话，保存体力。”
陆延舟却摇摇头：“还有……一件事。”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苏念。苏念打开，里面是那枚结婚戒指。
“这个……真的该还给你了。”陆延舟看着她，“这次……你可以自己决定……怎么处理它。”
苏念拿着盒子，手在颤抖。
“念念，”陆延舟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能……再抱抱你吗？”
苏念愣住。
陆延舟看着她，眼神里有恳求，有不舍，有太多太多说不出口的情绪。
苏念俯下身，轻轻抱住他。他的身体很瘦，骨头硌得她心疼。他的身上有药水味，有汗味，还有生命即将消逝的那种气息。
陆延舟用尽最后力气，抱紧了她。他在她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然后，他的手臂松开了。
苏念抬起头，看见陆延舟的眼睛正在缓缓闭上。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胸口几乎看不见起伏。
“温言！”苏念尖叫。
温言冲过来，检查陆延舟的状况。他的脸色沉下来：“他陷入昏迷了。”
“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
“止痛针的药效过了，加上刚才强撑着，身体的最后一点能量耗尽了。”温言看着监护仪，上面的数字正在缓慢下降，“他可能……这几天都醒不过来了。”
苏念呆呆地看着病床上的陆延舟。他闭着眼睛，面容平静，像是睡着了。如果不是监护仪还在跳动，她几乎以为他已经……
“可能就是这几天了。”温言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苏念心上，“他撑完了生日会……现在……身体已经到极限了。”
苏念跌坐在椅子上，看着病床上昏迷的陆延舟，又看看旁边熟睡的苏忘。
生日会结束了。
他答应女儿的事，做到了。
而他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窗外的雪还在下，越来越大。整个世界一片素白，像是为谁披上了丧服。
病房里，监护仪的滴答声规律而冰冷，像是在为倒计时的生命读秒。
苏念握住陆延舟的手，那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你答应过……”她轻声说，眼泪掉下来，“你答应过要看她长大的……”
但陆延舟听不见了。
他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