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鲜血,涂抹在特洛伊的平原与喧嚣暂歇的希腊营地上。阿喀琉斯依旧独自坐在海边,那份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几乎令他窒息。他试图用里拉琴的音符驱散这心悸,但琴弦拨动出的,却尽是破碎而焦虑的调子。
远方,追击的战鼓与喊杀声似乎渐渐平息,但预想中帕特罗克洛斯凯旋的欢呼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其间夹杂着隐约的、属于特洛伊人的胜利号角。
不安化为了实质的恐惧,在他胸腔内疯狂鼓噪。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安提洛科斯,涅斯托尔之子,一位年轻的王子,他连滚爬爬地冲上海滩,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几乎要断气,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悲伤,他甚至不敢直视阿喀琉斯。
“阿……阿喀琉斯……”安提洛科斯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帕特……帕特罗克洛斯……他……他……”
阿喀琉斯猛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狂风,他一把抓住安提洛科斯的肩膀,力量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低沉而恐怖:
“他怎么了?!说!”
安提洛科斯被他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眼泪终于决堤,崩溃地哭喊道:“他死了!帕特罗克洛斯死了!在特洛伊城下……赫克托耳……是赫克托耳杀了他!还……还剥走了您的铠甲!”
“轰——!!!”
仿佛整个天空都在阿喀琉斯的脑海中塌陷了!
安提洛科斯的话语,不是声音,而是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的耳膜,扎入了他的灵魂最深处!世界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在这一刻褪去、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的虚无。
帕特罗克洛斯……死了?
那个从小一起长大,分享所有秘密与梦想,比亲兄弟更亲的帕特罗克洛斯?
那个他刚刚才亲手为其穿戴铠甲,目送其奔赴战场的挚友?
死了?被赫克托耳所杀?连铠甲都被夺走?
假的……一定是假的……
阿喀琉斯僵立在原地,瞳孔涣散,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但下一刻,那冻结的血液,那僵死的神经,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洪荒的悲痛与暴怒,轰然点燃!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无尽悔恨与滔天杀意的咆哮,从阿喀琉斯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震得脚下的沙滩凹陷,震得远处的海浪倒卷!安提洛科斯被这恐怖的声浪直接掀飞出去,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阿喀琉斯猛地跪倒在地,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颊,留下道道血痕。他抓起地上冰冷的沙子,任由其从指缝间流走,仿佛那样就能抓住逝去的挚友。
“帕特罗克洛斯!我的兄弟!是我害了你!是我!是我让你穿上我的铠甲!是我的愤怒和骄傲害死了你!”他泣血般嘶吼,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纵横流淌。
悔恨如同毒液,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如果他没有因为与阿伽门农的争执而退出战斗……如果他没有允许帕特罗克洛斯穿上他的铠甲……如果他当时亲自出战……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此刻,悔恨迅速被更加炽烈、更加纯粹的——仇恨所取代!
赫克托耳!
特洛伊!
所有的特洛伊人!
他要复仇!要用特洛伊人的血,汇成江河,来祭奠帕特罗克洛斯的亡魂!要用赫克托耳的骨头,来打磨他的矛尖!
那因个人荣辱而起的愤怒,在此刻,与这丧友之痛、无边悔恨融为一体,化作了一场足以焚毁天地、不死不休的复仇风暴!
他猛地站起身,不再流泪,不再哀嚎。那双曾经如同爱琴海般蔚蓝清澈的眼眸,此刻已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血池!他的面容因极致的仇恨而扭曲,如同来自冥府的复仇魔神。
他大步冲向希腊联军的营地,所过之处,杀气凛冽,连空气都仿佛要被冻结。溃败归来的希腊士兵们看到他这副模样,无不骇然失色,纷纷惊恐地让开道路。
他径直冲向阿伽门农的帅帐。此刻,帅帐内一片愁云惨雾,阿伽门农、奥德修斯等人正在为帕特罗克洛斯之死和联军的惨重损失而忧心忡忡。
阿喀琉斯如同复仇的飓风般闯入帐内,他的出现,让原本沉闷的空气瞬间紧绷至断裂的边缘。他甚至没有看阿伽门农一眼,那燃烧着血焰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过去的争执,到此为止!”
他看向阿伽门农,眼神中不再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万载玄冰的漠然,那比任何怒火都更令人心悸。
“阿特柔斯之子,我们的矛盾,在帕特罗克洛斯的血面前,已如尘埃。我不会再追究你抢夺布里塞伊斯之事。”
阿伽门农看着仿佛脱胎换骨、只剩下纯粹杀意的阿喀琉斯,心中五味杂陈,有庆幸,更有一种深沉的恐惧。他连忙起身,试图挽回:
“阿喀琉斯,我……”
“闭嘴!”阿喀琉斯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严,“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也不需要你的礼物。我只要一件事——”
他猛地伸手指向特洛伊城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如同掷出的铁钉:
“赫克托耳的头颅!以及,所有特洛伊人的血!”
“立刻准备战斗!明天日出,我将重返战场!在我杀死赫克托耳,为帕特罗克洛斯复仇之前,我不会停止杀戮!”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帅帐,留下帐内一群面面相觑、既感振奋又觉胆寒的英雄。
阿喀琉斯返回自己的营区。他走到帕特罗克洛斯空荡荡的床铺前,久久凝视。然后,他下令,不许任何人移动或安葬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遗体已被希腊勇士们拼死抢回),他要让挚友亲眼看着,他如何为他复仇。
然而,要重返战场,他需要新的铠甲,他的神甲已被赫克托耳夺去。
就在这复仇的火焰灼烧着他,却苦无利器之时,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感受到了儿子那滔天的悲痛与决绝的意志。她如同从海中升起的月光,悄然出现在他的营帐之中。
看着儿子那如同被彻底摧毁又重塑过的、只剩下仇恨的灵魂,忒提斯心如刀绞。她没有多言,只是轻轻拥抱了他一下,然后坚定地说:
“我的孩子,你的意志,便是我的方向。你在此等待,我这就去奥林匹斯,请求匠神赫菲斯托斯,为你打造一套世间独一无二、足以助你完成复仇的新铠甲与武器!”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化作泡沫,融入夜色,直奔奥林匹斯而去。
阿喀琉斯独自站在营帐外,眺望着黑暗中特洛伊城墙的轮廓,眼中燃烧的,是足以将整个特洛伊焚为灰烬的、冰冷的复仇烈焰。
挚友之血,已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与人性的温情。
明日战场,归来的将不再是为了荣誉而战的英雄。
而是一头只为杀戮而生的、来自冥府的凶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