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的城墙,在年复一年的日升月落中,默默见证着王宫深处那对名义上孪生兄弟的成长。伊菲克勒斯如同寻常的王子,在武艺与礼法的教导下,稳步走向一个合格继承人的道路。而阿尔喀德斯——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用那个带着宿命重量的名字称呼他:赫拉克勒斯——他的成长轨迹,则如同脱缰的野马,奔涌着令人瞠目结舌的狂猛力量与同样惊人的……不确定性。
他的身躯以远超常人的速度拔高、变得魁梧,肌肉贲张,仿佛蕴藏着可以掀翻山岳的伟力。他能轻易折断成年战士需要双手才能挥舞的长矛,能将挑衅他的公牛徒手掀翻在地,奔跑起来如同金色的旋风,连最矫健的骏马也难以企及。底比斯的民众对他又敬又畏,视他为行走在人间的半神,是城邦的荣耀,也是潜在的、不可控的威胁。
安菲特律翁忧心忡忡。他看到了这力量带来的荣耀,更看到了其下潜藏的毁灭性。他试图以严父的教诲、以英雄的典范来约束、引导这头年轻的雄狮。他为赫拉克勒斯请来了最好的老师——精通格斗与兵器的奥托吕科斯,传授他角力与搏杀的技巧;请来善战的卡斯托尔,指导他驾驭战车与排兵布阵;甚至,为了陶冶其性情,平衡其过于刚猛的气质,他还请来了着名的音乐家,俄耳甫斯的弟子——利诺斯,来教导他弹奏里拉琴,学习诗歌与韵律。
起初,一切似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赫拉克勒斯在武艺上进步神速,他的力量与敏捷结合精妙的技巧,很快便青出于蓝。而在音乐方面,他那双能捏碎毒蛇、扳倒公牛的大手,竟也意外地灵巧,能够拨动琴弦,奏出不算优美却充满力量的乐章。他如同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一切知识,那蓬勃的精力似乎找到了暂时的宣泄口。
然而,赫拉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从未远离。她冷眼旁观着赫拉克勒斯的成长,看着他力量日益增长,看着他逐渐赢得声望。她那恶毒的谋划,也随之升级。她不再派遣具体的怪物,而是开始扭曲他周围的环境,放大他性格中的缺陷,尤其是那股与生俱来、难以驯服的狂暴,以及因力量过于强大而滋生的、不容置疑的固执。
她将一缕极其隐晦、却能引动内心焦躁与愤怒的诅咒,如同无形的花粉,悄然播撒在赫拉克勒斯学习音乐的庭院之中。这诅咒并非直接控制他的心智,而是如同在火药桶旁放置火星,只需一个微小的摩擦,便能引爆毁灭。
这一天,音乐课照常进行。利诺斯,这位以耐心和技艺着称的音乐家,正在指导赫拉克勒斯一段复杂的、需要细腻指法与情感表达的乐曲。赫拉克勒斯的手指粗壮,习惯了发力与掌控,对于琴弦上那些需要微妙力度变化与轻柔触感的段落,始终不得要领。他反复尝试,琴声却总是显得生硬、笨拙,甚至不时迸发出刺耳的杂音。
“不对!赫拉克勒斯!” 利诺斯 皱起眉头,他的耐心在一次次重复的错误中渐渐消磨,“你的手指太僵硬了!这不是在扳倒一头牛!音乐需要的是轻柔,是感受,是让灵魂与琴弦共鸣!用心!用你的心去听,去模仿!”
他上前,想要亲自示范,纠正赫拉克勒斯的手型。或许是因为急切,他的动作稍显粗鲁,手指用力地按在了赫拉克勒斯的手背上,试图强行调整他那不听话的手指。
就是这略带强迫意味的触碰,成为了点燃火药桶的那颗火星!
赫拉埋下的诅咒瞬间被引动!一股毫无来由的、炽烈到无法控制的暴怒,如同岩浆般猛地冲上赫拉克勒斯的头顶!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那笨拙带来的挫败感,混合着被“冒犯”的屈辱,在那诅咒的催化下,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放开我!” 赫拉克勒斯发出一声低吼,猛地甩开了利诺斯的手!他的双眼因愤怒而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周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狂暴气息。
利诺斯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和那骇人的气势惊得后退一步,但他作为老师的尊严让他无法退缩,反而更加严厉地斥责:“赫拉克勒斯!你这是什么态度?!力量不是用来对教导你的人撒野的!连最基本的指法都掌握不了,你还有什么资格自称英雄?!”
“英雄”二字,此刻听在赫拉克勒斯耳中,无异于最尖刻的讽刺。那被诅咒放大的敏感与固执,让他将老师的斥责完全视作了对其力量与尊严的蔑视!
“你说我掌握不了?!” 赫拉克勒斯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阴影笼罩了相对瘦弱的利诺斯。他不再看那架里拉琴,而是死死盯住他的老师,眼中只剩下毁灭的冲动。
“我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话音未落,他猛地挥出了拳头!那并非格斗技中的招式,而是纯粹由狂暴怒火驱动的、毫无章法的一击!但即便如此,那拳头中蕴含的力量,也远超凡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利诺斯根本来不及反应,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惊呼!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利诺斯的头部侧面!
音乐家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抛飞,重重地撞在庭院冰冷的石墙上,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他的头颅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鲜血如同小溪般从耳鼻中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素雅的琴师袍服,也染红了身下粗糙的地面。他的眼睛依旧圆睁着,里面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未能散去的、对音乐的执着。
那架精致的里拉琴,也在混乱中被波及,琴弦尽断,木质琴身碎裂,散落在一旁,如同它主人骤然终结的生命。
庭院内死一般寂静。
赫拉克勒斯站在原地,粗重地喘息着,拳头上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沾染着不属于他自己的、温热的鲜血。那突如其来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理智一点点回归。他看着倒在血泊中、已然气息全无的老师,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拳头,眼中最初的狂暴被巨大的茫然、震惊与……恐惧所取代。
他……做了什么?
他只是……只是感到愤怒,只是想要让对方闭嘴……为什么会这样?
这不是他第一次展现力量,却是他第一次,将这股力量,施加在一个并无恶意、仅仅是教导他的、手无寸铁的凡人身上!并且,夺走了对方的生命!
“不……不……”他喃喃自语,踉跄着后退,仿佛想要远离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远离自己手上那洗刷不掉的罪证。
闻声赶来的侍从与安菲特律翁,看到庭院中的惨状,全都惊呆了。
安菲特律翁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看死状凄惨的利诺斯,又看看呆立原地、如同失去魂魄的赫拉克勒斯,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与悲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赫拉的诅咒,以这种方式,精准地命中了目标。
这不是意外。这是阴谋,一场针对赫拉克勒斯灵魂的、无比恶毒的阴谋。
很快,裁决到来。尽管安菲特律翁极力斡旋,强调赫拉克勒斯是出于自卫或一时失控,但杀害授业恩师的罪行,在任何城邦都是重罪。底比斯的法庭最终判决赫拉克勒斯有罪。然而,考虑到其半神身份与“一时激愤”的情节,死刑被免除,改判为……流放。
他必须离开底比斯,前往喀泰戎山麓的牧场,为城邦放牧牛羊,以此赎罪,并远离人群,直到……某种意义上的“净化”完成。
赫拉克勒斯默默地接受了判决。他没有辩解,没有反抗。他亲手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在安菲特律翁复杂难言的目光与阿尔克墨涅悲痛的泪水中,独自一人,离开了这座他出生、成长的城邦。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曾经耀眼夺目的金色头发,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力量依旧在他体内奔涌,但此刻,这力量却显得如此沉重,带着血腥的气息,与一条无辜生命的重量。
他踏上了通往喀泰戎山的道路,脚下是未知的荒野,心中是巨大的迷茫与初次的、深刻的罪孽感。
而在奥林匹斯,赫拉透过水镜,看着赫拉克勒斯孤独流放的背影,看着她精心策划的、这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她那冰冷的唇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深刻而满足的、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很好……就是这样,我的‘小英雄’。”她低语,声音中充满了残忍的愉悦,“品尝这力量的苦涩吧,背负这血债的重压吧。这仅仅是开始……在喀泰戎的荒野中,还有更多……‘惊喜’在等待着你。”
“你的力量,终将把你拖入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期待着。”
力之歧途,已然踏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