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武英殿旁值房。
青砖墁地,陈设简朴,北面设一铺炕,炕上置一张榆木黑漆炕桌,多尔衮便盘腿坐在炕桌之后。
炕边不远处,摆着一个硕大铜炭盆,盆中炭火偶尔噼啪作响,爆起几点火星,映照出多尔衮略显疲惫的面容。
范文程、洪承畴、宁完我、冯铨、谢升、金之俊等六七位核心汉臣,按品级高低,垂手肃立在炕前。
多尔衮揉了揉眉心,抛出了目前最为棘手的问题,那就是北地现在不产粮,或者说不够吃,完全处于一种入不敷出的状态。
这让一众满清军事贵族头疼不已,要说打仗他们个顶个的嗷嗷叫,但是如何让地里产粮,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都说说吧,北直隶、山东、山西,处处缺粮,饥民已有不稳之象,当下该如何解这燃眉之急?”
一阵沉默后,洪承畴率先开口:“王爷,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臣以为无非‘开源’二字,北方天灾未止,难以自给,唯有向外求粮。”
他顿了顿,躬身继续道,“南方,尤其是江南苏湖一带,粮储相对丰裕。
商贾逐利,只要价钱给得足够高,哪怕风险再大,也必有人铤而走险。
我朝入关所获颇丰(这里指的是。李自成遗产及历年劫掠),库中金银堆积,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正可用来购买救命之粮。
可派遣得力心腹携重金南下,通过晋商、徽商等渠道,秘密购粮北运。”
洪承畴言毕没多久,范文程微微蹙眉,诘问:“九老此策固然直接,然商路险阻,长江为伪秦王水师控制,陆路关卡林立,大宗粮队如何隐匿?且南边未必愿见我国籴粮养兵。”
然,洪承畴似乎早有预料,从容应对:“文程公所虑极是,故此次购粮不以官船大队,而应化整为零。
可令晋商借往来贩运布匹、茶叶之名,多路并进,每队规模要小,伪装成寻常商旅。
即便一路被查获,亦不致全盘皆输,商贾逐利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此事关键在‘密’与‘散’二字。”
多尔衮闻言,未置可否,随即转向宁完我。
这位历经皇太极时期的老臣,因好赌..烂赌之事,曾被闲置二十年,如今在自己当政后又被重新起复。
只见他沉吟片刻,果然说出新的办法:“洪大人所言,确是救急之法。然则将命脉完全寄托于商贾与敌境,风险亦巨。
臣有一策,或可并行,那就是向邻邦‘借’粮。”
宁完我看了眼多尔衮的神色,见无其他异状,这才继续道:“朝鲜,虽亦是艰难,然其为我藩属,王爷可遣一使臣,持节前往,陈明利害。
不必言‘借’,只言我大清为保天下共主之威,需平定关内乱局,令其‘助饷’。
若其推诿,则驻防辽东的八旗劲旅,可‘协助’其筹措,此乃以势压人,虽不仁,但可速得实效。”
他话音刚落,谢升不由低声提醒对方:“宁大人,朝鲜自丙子之役后民生凋敝,去年又逢大旱,恐无余粮可‘借’,若逼迫过甚,恐生变乱。”
宁完我颔首回应:“谢尚书言之有理。故而使臣出发前,需令驻辽兵马先做声势,陈兵边境以为威慑。
同时,可许以朝鲜,若此次助饷,将来平定南方便减免其数年贡赋。
此为‘恩威并施’,迫其就范之余,亦给其一线希望,不致狗急跳墙,所需者,不过让其先挪出部分存粮,解我燃眉。”
眼见其他汉臣都有自己的注意,谢升额头冒汗,忽然想起一件往事,连忙补充道:“王爷,此二策皆为短期。
长远来看,还需根子上的解决,臣听闻,南边伪秦王军中及控制地域,推广种植几种海外传来的作物,曰‘土豆’、‘玉米’、‘番薯’。
此物不择田地,耐旱抗涝,产量远超麦粟,前明时徐光启等人便曾倡导,在闽浙已有种植。
若能设法获取种薯,在我北方旱地推广,或可从根本上缓解粮荒。”
提及番薯推广时,金之俊苦笑:“谢大人,此物虽高产,然北方霜期早,种法迥异江南,需先觅熟手老农试种,非一两年可见功。”
这年头当伪臣也很卷,既然敢提出来,谢升自然是有腹稿:“金侍郎所虑周详,故而此事需立即着手,双管齐下。一则可于京郊皇庄、八旗官地划出专田作为‘试田’。
重金招募或捆绑,闽浙熟知此物习性的老农,北上传授技艺,试种成功后再逐步推广。
二则,可令南方细作,不仅盗取种薯,更需设法获取其栽种要领的农书,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听到此神物高产,多尔衮眼中闪过一缕光亮:“此物当真如你所说?如何获取?”
范文程此时缓缓接口,定了调子:“王爷,洪、宁、谢三位大人之策,可谓远近结合,软硬兼施。
购粮救急,‘借’粮补充,推广新种以求长远,当务之急是立刻着手前两件事。
购粮之事,需绝对机密,可由内务府或可靠的汉军旗人操办,向朝鲜施压之事,可由礼部会同兵部办理,态度需强硬。
至于新作物种薯……或可命南下购粮之人,一并设法重金收购、偷运回来,此事关乎国本宜早不宜迟。”
多尔衮终于点头:“就依此议。洪承畴,购粮细则由你与户部拟定,宁完我起草给朝鲜的敕书,范文程,你总揽协调,此事若成尔等皆为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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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议题暂定,多尔衮有所好转的心情再度沉下来,那就是大清之前才发生的一次惨败。
“镶白旗之败,火器乃主因,洪承畴你熟知南北军务,不知有何见解?”
洪承畴神色凝重,躬身道:“王爷明鉴,阿济格王爷之败,非战之罪,实乃南军火器犀利,战法新奇所致。
我军以往野战争锋,骑射无敌,但面对彼等密集火铳轮射、辅以重型火炮,血肉之躯实难抵挡。
臣以为,我大清亦当效仿,大力整饬火器!”
他进一步阐述:“首要,需立即派遣精细可靠之人,不惜重金深入江南,探听伪秦王军伍编制、火器配置、操练之法,乃至其工匠来源。
还请摄政王下旨重视火器营造,我朝并非不懂火器,关外时已有乌真超哈营,如今当扩大规模精选汉人工匠,甚至可招募澳门之佛郎机人。
仿造乃至改进红夷大炮、火铳,最后组建新式火器营,专研火器战术,不可再单纯依赖骑射。”
洪承畴倡议火器改革后,冯铨突然开口:“摄政王,铸炮需精铁、硝石,而今山西铁矿未复,硝石多控于川楚,工部估算,一门红夷炮须耗银千两,操练弹药更是无底洞。”
洪承畴显然深思过此节,立即回应:“冯学士所言俱是实情,故而不可求一步登天。
当务之急,是‘仿制’与‘搜集’并举,精铁可先由辽东旧矿供应,并加紧恢复山西几处易于开采的矿场。
硝石则可加大官价收购,鼓励民间熬硝,同时严查走私,确保资源内流。
至于耗费,可将此次罚没阿济格王爷的部分资财,以及内库拨银,专款专用,优先保障火器营筹建。”
然而他话音刚落,多尔衮眼中寒光一闪,不悦道:“说得容易!火器犀利,若绿营掌握过多,岂非尾大不掉?”
范文程适时开口,平衡道:“王爷所虑极是。然洪大人之言亦是为国。
臣以为,关键在‘制衡’,新编火器营,可仍以满洲八旗为核心,挑选忠诚可靠的旗人子弟学习操炮用铳,汉军旗及绿营中善用火器者,可为辅助、教习。
但指挥权需牢牢掌握在满洲将领手中,同时火药配方、核心工匠,需由王府或内务府直接掌控。”
多尔衮沉吟片刻:“可。洪承畴此事由你牵头,兵部、工部协同,另外……”
他顿了顿,继续道:“阿济格虽败,却是唯一与南军主力交手过的亲王,传他过来!让他仔细说说,南军的火器究竟如何厉害,阵型如何变化!
败了,也得败个明白!经验比什么都重要!”
多尔衮令阿济格参与时,范文程暗叹:英亲王心高气傲,新败之辱下能否客观陈述尚未可知,更勿论与汉臣协作之难。
但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对多尔衮道:“王爷明鉴。让英亲王参与,正可显王爷不因一败,而弃股肱的胸襟。
届时可由王爷亲自主持问询,臣等旁听记录,再结合南方细作传回的消息,相互印证,必能得其虚实。
至于协作,王爷亲自坐镇,英亲王与洪部堂,皆当以国事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