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初定,武昌城下此时也迎来了终局。
天策军大营连绵数十里,旌旗蔽空,营中刁斗森严,杀气浸透了江风。
自围城以来,李定国、党守素、云朗三将稳扎稳打,并不急于蚁附攻城。
只用红夷大炮日夜不息,将数十斤重的实心铁弹、或是内藏铁钉碎石的霰弹,无倾泻在武昌城头。
炮声一响,地动山摇,即便是天策军自家营寨,也能感到脚下传来的沉闷震动。
辅以炮击的是环绕武昌、日益完善的壕沟壁垒,木栅箭楼林立,彻底锁死了四门。
十数日下来,巍峨的武昌城墙,早已不复往日雄姿。
雉堞崩缺如老叟豁牙,青灰色的城砖上布满白痕,多处出现蛛网般的龟裂。
甚至有几段墙体,在持续轰击下发生了小范围的坍塌,露出里面夯土的芯子,像是被刨开了肚腹的巨兽。
城内,更是惨状空前。
粮秣日渐短缺,仓廪虽未全空,但普通兵卒和裹挟的民壮,每日只能分到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柴薪早已告罄,百姓不得不拆屋取木,甚至将坟地的棺椁都刨出来当柴烧。
时值秋寒之交天气渐冷,军民们只能挤在残垣断壁间,或蜷缩在潮湿的藏兵洞里,耳朵时刻竖着,神经绷到了极限。
谁也不知,下一发要命的炮子,会从哪个方向落下,将自己砸成肉泥。
“噗——轰!”又是一声闷响,炮弹并未直接命中城墙,而是越过垛口,砸进了城内某处。
紧接着便传来一片凄厉哭喊,房屋倒塌的轰隆声。
城墙上,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烂鸳鸯战袄的老兵,啐出一口带着黑灰的唾沫。
对旁边一个瑟瑟发抖的年轻辅兵,骂道:“龟儿子,缩什么缩!炮子又没长眼,专找你个怂货?该着你死,躲床底下也活不成!”
年轻辅兵嘴唇哆嗦着:“王……王叔,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听说外面的人说了,天策军只杀左大帅和他儿子,咱们投降就能活……”
“放你娘的屁!”老兵厉声打断,警惕地看了看左右。
“这话也敢乱说?想让督战队的爷们,把你当‘典型’砍了脑袋挂旗杆上?左大帅待咱们……哼,反正活一天算一天吧!”
然而,类似的对话和念头,早已在守军中如野草般蔓延。
真正被炮子直接炸死、震死的人,相对于城内几十万之众,或许尚属“皮毛”。
但这种日夜不休的精神折磨。和看不到希望的绝望氛围,远比刀剑更加侵蚀人心。
天策军中军帐内,李定国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眼中再压力可言。
党守素捋着短须道:“定国兄,这城里的老鼠,差不多该闻到油尽灯枯的味道了,咱们的‘书信’效果看来不错。”
云朗闻言,冷哼一声道:“左良玉父子,色厉内荏之辈,我要是他们,早该趁着还有几分力气,出城搏一把,也好过现在这样,等着被自己人卖了脑袋。”
李定国依旧盯着远处残破的城垣,缓缓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殿下要的是湖广膏腴之地,而非一座死城。箭书不可停,不仅要申明殿下只诛左氏首恶、胁从不问的方略,还要再加点料。”
他转头对一名书记官吩咐,“去,把上次那几个投诚哨官供出的,关于左良玉几个心腹克扣军饷,强占部属妻女的丑事,挑几件‘真切’的,也写进去,用箭射进去。”
“是!”书记官领命而去。
党守素笑道:“此计大妙!左良玉本就多疑,见此书信必疑神疑鬼,对麾下将校更加严酷。
届时,不需我等动手,他们内部自会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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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上午才将新箭书射入城中后,很快就在左军高层引发了地震。
宁南伯府内,左良玉拿着抄录的“罪证”,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查!给老子查!是谁走漏的风声?还是你们当中,早就有人吃里扒外?!”他对着麾下几名核心将领咆哮,眼神如刀扫过每一个人。
将领们噤若寒蝉,心中俱是寒意。
有人确实手脚不干净,心中惶恐;有人虽清白,却也感到兔死狐悲。
一时间,武昌城内人人自危,暗流涌动更加剧烈。
已有数批不堪忍受的中下层将校,趁着夜色,用绳索缒城而下,连滚爬爬地奔向天策大营输诚。
他们带来的消息惊人地一致:城内粮草将尽,军心彻底涣散,左良玉父子已成孤家寡人。
武昌这座坚城,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压上去,便会轰然崩塌。
李定国听着夜不收带回的最新情报,对党守素和云朗淡淡道:“看来,是时候准备那最后一根稻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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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南伯府内,烛火摇曳,映照得左良玉须发虬结的面容,愈发阴森。
昔日那个拥兵自重、纵横中原的枭雄,如今眼窝深陷,眸子里只剩下困兽般的焦躁。
他像一头嗅到死亡气息的老狼,在铺着地图的案前来回踱步,每一步都透着不安。
其子左梦庚则如惊弓之鸟,面色惨白地侍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衙内脸上的骄纵早已被惶惶取代。
“父帅……”左梦庚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发颤,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刚……刚得的密报,水师营的陈泰……还有步营的副将马士秀、张应祥他们……似乎……似乎都暗地里勾连上了城外的李定国,欲图……欲图不轨啊!”
“什么?!”左良玉猛地停下脚步,饿狼一样的目光剐在儿子脸上,“陈泰?老夫待他不薄!马士秀、张应祥,也都是跟着老子多年的老人!消息确凿?!”
“是……是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拼死送出的消息,说……说他们约定,三日后举火为号,开……开城门迎天策军……”
左梦庚几乎要哭出来,“城内……城内人心散了,爹!”
“好!好得很!哈哈哈!”左良玉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夜枭般狞笑,声音充满了背叛愤怒,和穷途末路的疯狂。
“都想拿老夫的头颅去换前程!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好!既如此,休怪老夫心狠手辣,不讲往日情分!”
他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茶几,杯盘碎裂声在死寂的大堂内格外刺耳。
左良玉眼中凶光毕露,对着堂外厉声咆哮:“左营亲兵!都给老子滚进来!”
刹那间,数十名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彪悍亲兵涌入堂内,这些都是左氏父子最核心的死士,手上沾满鲜血,只听左氏号令。
左良玉脸色铁青,语速快如疾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听着!水师营陈泰、步营马士秀、张应祥,以及平日与彼等过往甚密之参将、游击,如王允成、惠登相麾下那几个不安分的千总,统统给老子拿下!
不必审讯,就地处决,首级挂于辕门示众!其亲信部属凡有异动者,格杀勿论!快去!”
“得令!”亲兵头目抱拳领命,眼神冰冷,转身带人如虎狼般扑出府去。
这场突如其来、不分青红皂白的血腥清洗,顿时,将武昌城内最后一点秩序彻底粉碎。
马蹄声、砸门声、惊叫声、短暂的搏斗声和临死的惨嚎声,在夜幕下的武昌城各处响起。
未被即刻波及的将领,如副总兵惠登相、王允成等人,闻讯后更是惊骇欲绝。
军府内,惠登相一把摔了茶碗,对心腹低吼道:“看见没!马士秀、张应祥就这么完了!左帅已经疯了!
下一个就是你我这等手握兵权的!他连水师都要清洗,这城还怎么守?难道要我等皆为左家殉葬不成?”
王允成亦是面色阴沉:“左帅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他既已举起屠刀,就别怪我等自寻活路!
派人……不,你亲自去,想办法缒城出去,联系李定国将军!就说我部愿献西门迎接王师!”
这场清洗没有换来稳固,反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猜疑链已无法打破,幸存将领的兔死狐悲之心,瞬间被求生的欲望压倒。
是夜,武昌城内爆燃!
忠于左良玉的亲兵营和部分死硬部队,与意图献城求生的惠登相、王允成等部,以及更多只是想趁乱自保或劫掠的乱兵,爆发了激烈的火并。
火光首先从几处军营和城门附近燃起,混乱迅速蔓延全城。
左良玉试图弹压,却发现命令已出不了宁南伯府多远,他亲手打造的大军,正在他面前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