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太吵,顺手清理了一下。”
镇北城头,副将王烈嘶哑的声音混杂在风雪中,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荒谬感,落在那枚依旧闪烁着刺目红光的玉简上,也落在瘫软在地、彻底石化的信使耳中。
这简短的解释,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死寂的城墙上激起无声却巨大的涟漪。士兵们脸上的狂热崇拜并未消退,反而因为这近乎神话般的理由,增添了更多神秘与敬畏的色彩。挥手间抹杀凶物、弹指间溃退百万大军,只因嫌其聒噪?这已非人力所能及,是真正的神魔手段!是行走在人间的禁忌!
王烈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他独眼扫过劫后余生却依旧懵懂的将士,扫过城下那巨大得令人心悸的虚无坑洞,再望向远方雪原上亡命奔逃的黑色溃兵,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压过了震撼与荒谬。他猛地挺直腰背,残存的左手紧握断刀刀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风雪中炸开:
“传讯金翎鹰!内容:北境急报!蛮族主力冰霜巨人王、荒古魔狼皇已被镇杀!百万蛮军溃散!镇北城无恙!退敌者隐世强者夜玄!速报王都!不得延误!”
“喏!”斥候营统领一个激灵,立刻应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枚红光玉简,又取出一枚空白玉简迅速烙印信息,绑在金翎鹰腿上。那神骏的鹰隼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与下方战场残留的恐怖气息,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振翅化作一道金色流光,撕裂风雪,朝着王都方向疾射而去!
消息,如同燎原的星火,以超越金翎鹰的速度,通过隐秘的渠道、商队的口耳、修士的传讯玉符……在神荒王朝的土地上疯狂蔓延、爆炸!
“镇北城大捷!蛮族两尊图腾凶物被镇杀!百万大军溃不成军!”
“只手灭千军!弹指碎凶皇!是那位神荒学宫的新生魔王夜玄!”
“路人嫌吵,顺手清理?我的天!这是何等存在?!”
“军神?不!是魔帝!夜魔帝!”
“夜魔帝!只手擎天!护我北境!当立生祠!永世供奉!”
“陛下!天佑神荒!天赐夜魔帝啊!”
从西北边陲的寒苦之地,到王朝腹地的繁华郡城,再到千年古都神荒王城!举国震动!万民沸腾!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所有人都在狂热地谈论着同一个名字——夜玄!夜魔帝!那匪夷所思的战绩,那近乎神话的理由,点燃了所有人压抑已久的恐惧与对强者的极致崇拜!他的名字,第一次以“魔帝”之姿,响彻王朝的每一个角落,其声威之盛,瞬间盖过了所有世家、宗门,甚至直逼那端坐于王座之上的身影!
神荒王都,帝宫深处。
养心殿。
紫檀龙涎香在巨大的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殿内那几乎凝固的沉重气氛。雕龙绘凤的窗棂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烛火在凝滞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
神荒王朝的至尊,帝王龙天行,身着明黄常服,并未端坐龙椅,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北境沙盘之前。沙盘之上,象征着镇北城的玉雕孤城周围,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蛮族大军的黑色小旗,两尊狰狞的冰霜巨人与魔狼模型压在城头,触目惊心。他面容清癯,双鬓微霜,久居帝位的威严沉淀在眉宇之间,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眼神深邃如渊,凝视着沙盘,仿佛要将那代表绝境的黑色看穿。
太子龙煜,一身风尘仆仆的玄黑蟠龙常服尚未更换,恭敬地立于下首。他脸色依旧带着强行穿越绝域边缘的苍白与疲惫,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与破釜沉舟后的决绝。他刚刚以最快的速度,将发生在混沌坟场边缘与镇北城的一切,事无巨细,毫无保留地禀报完毕。从夜玄的冷漠拒绝、毁灭玉匣、踏入坟场,到那冻结时空的意志降临、只手湮灭凶物、一言退敌……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殿宇之中。
“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夸大!”龙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也是后怕,“夜玄此人,已非寻常修士!其力近神!其心莫测!儿臣倾尽东宫秘库底蕴,以国运相托,只换来他一句‘需要安静’!镇北城一战,于他而言,真的只是顺手清理了一处吵闹的垃圾场!”
龙天行依旧背对着龙煜,身形纹丝未动。只有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这位帝王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许久。
一个低沉、缓慢、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死寂,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嫌吵?”
“顺手清理?”
龙天行缓缓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平淡得像在咀嚼两颗冰冷的石子。
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灭不定,如同深渊中潜藏的漩涡。他的目光落在龙煜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煜儿。”
“你以储君之尊,跪求一人,赌上东宫底蕴,甚至言及‘与城偕亡’。”
“所求便是这样一个结果?一个‘路人’的‘顺手’?”
龙煜心头猛地一紧,父皇的语气越是平静,那无形的压力便越是沉重如山岳。他立刻躬身,声音更加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父皇明鉴!儿臣惶恐!然当时北境危局,已是死棋!儿臣所能想到的唯一变数,唯有夜玄!事实证明,儿臣虽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僭越之事,但结果,保住了镇北城!保住了北境!击溃了蛮族百年气焰!此乃王朝百年未有之大捷!儿臣无悔!”
“大捷?”龙天行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难以捕捉的弧度,似笑非笑,却透着彻骨的寒意,“是啊,大捷。镇杀两尊法相巅峰凶物,溃敌百万,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倒悬……此等功绩,足以彪炳史册,受万世香火供奉。”
他向前踱了一步,目光却不再看龙煜,而是投向紧闭的殿门之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王都乃至整个王朝因那个名字而掀起的狂热风暴。
“夜玄……夜魔帝……只手擎天,护国柱石……民间已是如此称呼了么?生祠……供奉……呵……”
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脆,却冷得刺骨。
“煜儿。”
龙天行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你做得很好。临危决断,不惜己身,为王朝求得一线生机,立下不世之功。朕甚慰。”
龙煜闻言,心头先是一松,随即涌起更大的不安。父皇的“甚慰”,听在耳中,非但没有暖意,反而让他背脊发凉。果然,龙天行话锋一转,那深潭般的眼眸再次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然。”
“此等人物,挥手间可定王朝兴衰,一念间可决百万生死,视皇权如无物,视生灵如草芥。”
“他是刀。一把能斩开死局,亦能轻易斩断我龙氏江山命脉的绝世凶刀!”
龙天行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震得烛火疯狂摇曳!帝王之怒,隐而不发,却足以令山河变色!
“你告诉朕!这把刀握在手中该如何用?用完之后又该如何安放?!”
龙煜浑身剧震!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父皇的质问,直指核心!夜玄的力量,是救星,也是悬在王朝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灭世之刃!他之前的狂热与决绝,此刻在父皇这冰冷的剖析下,显得如此莽撞与危险!
“父皇……”龙煜的声音干涩无比,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恐惧,那是对未知强大力量的本能敬畏,也是对帝王心思深如渊海的战栗。
龙天行没有再看他,缓缓踱回沙盘前,目光重新落在那片代表镇北城的孤城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沙盘边缘冰冷的玉石。
“传旨。”
帝王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威严与不容置疑。
“敕封夜玄,为镇国玄尊!位同帝师!见君不拜!享王朝气运供奉!昭告天下!彰其护国神威!”
“令工部、礼部,即刻于王都中心,选址督造‘玄尊殿’!规制比照太庙!举国之力,务必在最短时间内,使其恢弘肃穆!彰显王朝尊崇!”
“另,责令钦天监监正,携‘观天镜’入混沌坟场外围,静观天象,非朕亲谕,不得擅动!”
“退下吧。”
一连串旨意,如同冰冷的洪流,瞬间冲散了殿内残留的震撼与狂热。封号、尊位、玄尊殿、气运供奉……极尽尊荣!这是将夜玄推上神坛,用王朝的香火和名义将其供奉起来!然而最后那道关于钦天监监正的旨意,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刺骨寒意——静观天象?是观察夜玄在混沌坟场的动向?还是在寻找这把“绝世凶刀”可能存在的弱点?
龙煜深深躬身,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儿臣遵旨!”他不敢再多言一句,缓缓退出了养心殿。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关闭,隔绝了内外的世界。殿内,只剩下龙天行孤寂的身影,在巨大的沙盘前投下长长的、摇曳不定的影子。
烛火跳跃。
映照着帝王深不可测的眼眸。
也映照着沙盘上,那两尊被抹去的凶物位置。
以及那片代表夜玄力量的无形巨大阴影,正沉沉地笼罩在整个神荒王朝的上空。
帝心如渊。
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