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笼罩江城，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白日的喧嚣与疮痍巧妙地掩盖起来。督导组入驻的江城宾馆八楼，那间被严密检查过的安全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陈阳坐在会议桌的一端，面前摊开着周志华那个陈旧的公文包和里面的手写材料。林岚坐在他对面，暖色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积郁了五年的阴霾与此刻倾吐秘密的决绝。程浩坐在稍远的位置，负责记录，确保这次谈话的每一个字都被准确留存。
“陈组长，”林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变得清晰而冷静，“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正式、完整地向您和督导组汇报我丈夫周志华车祸身亡案件的疑点。”
陈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光温和而鼓励：“林岚同志，请讲。这里绝对安全，你可以放心地说出你知道的一切。”
林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力量，去回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的目光投向虚空，陷入了沉重的回忆。
“五年前，志华是市发改委副主任，主要负责项目审批和用地规划。那段时间，他正在重点调查龙兴集团在城北‘锦绣湖’项目的土地审批问题。那个项目，原本规划是城市生态公园和一部分保障性住房，但龙兴集团通过一系列复杂的操作，最终将其变成了高端别墅区和商业地产，容积率和土地性质都发生了重大变更，其中涉嫌严重的违规审批和利益输送。”
“志华为人正直，甚至有些执拗。他发现这些问题后，非常愤怒，认为这是对公共资源的巨大侵占和对法律的公然践踏。他顶着压力，开始深入调查，收集证据。那段时间，他经常很晚回家，眉头紧锁，偶尔会跟我提起，说龙兴集团背景很深，高明远这个人手眼通天，让他感到阻力重重。”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月的一个雨夜，星期五。他比平时回来得更晚，脸色很不好看。他把这个公文包，”林岚指了指桌上的旧公文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房抽屉里，还上了锁。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说话，显得心事重重。我问他是不是调查不顺利，他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可能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林岚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她停顿片刻，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才继续道：“那天晚上，他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是有关‘锦绣湖’项目的重要举报人，约他立刻见面，地点在城郊的望江亭。志华觉得机会难得，虽然天气不好，时间也晚，但他还是决定立刻出门。”
“我劝他等雨小点再去，或者明天白天再说。但他很坚持，说举报人强调情况紧急，可能有危险，必须今晚见面。他出门前，还特意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碎，像是……像是有预感一样。”林岚的眼圈红了，但她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后来呢？”陈阳轻声问道，生怕打断她的思绪。
“后来……就是凌晨，我接到了交警队的电话。”林岚的声音变得干涩，“他们告诉我，志华的车在从望江亭返回市区的盘山公路上，因为雨天路滑，失控撞上了路边的护栏，又反弹回来撞断了电线杆……人，当场就没了。”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细微的运行声和林岚努力平复呼吸的声音。
“我赶到现场的时候，雨还在下，一片混乱。志华的车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被拖走了。地上还有血迹和玻璃碎片，那个公文包，就掉在离车子不远处的泥水里，是我亲手捡起来的。”林岚的指尖微微颤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冰冷的雨水和彻骨的寒意。
“最初的悲痛过后，我开始觉得不对劲。”林岚的眼神重新聚焦，变得锐利起来，带着纪委干部特有的审慎和质疑，“第一，那个所谓的举报人，事后如同人间蒸发，再也联系不上。交警队根据志华手机里最后一个通话记录去查，发现是一个不记名的临时号码，打完就废弃了。”
“第二，车祸鉴定报告说是因为雨天路滑和驾驶员操作不当。但我了解志华，他开车一向谨慎，尤其是那种天气、那种路况，他更会小心。而且，报告里提到刹车软管有磨损，解释是正常老化磨损和撞击造成的。但我私下请教过一位信得过的汽车工程师，他看了报告照片后暗示，那种磨损痕迹，更符合被人为、渐进性破坏的特征，在特定情况下（比如连续刹车）可能导致突然失灵。”
陈阳的眉头紧紧皱起，这与他之前看到的疑点完全吻合。
“第三，就是那个改口的目击证人。”林岚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最初，有一位货车司机向警方提供线索，说在事发前，看到一辆没有挂牌照的黑色轿车，一直紧紧跟着志华的车，甚至在事发路段有强行别车的危险动作。但仅仅过了两天，这位司机就改口了，说自己当时距离远，看错了，那辆黑色轿车只是正常超车，并没有异常行为。而负责追查这辆无牌轿车的警官，正是当时还是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的张志强，他给出的结论是‘无法查证’。”
“张志强……”陈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深邃。
“是的。”林岚点头，“第四，就是那位负责现场初步勘查的老交警，王师傅。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做事认真。事故发生后大概一个月，他突然以‘心脏病’为由提前病退，然后很快就举家搬离了江城，据说是回了北方老家。我后来辗转试图联系过他，但电话永远打不通，地址也是假的。我觉得，他不是自愿离开的，更像是……被逼走，或者是为了躲避什么。”
林岚从随身的文件夹里，又拿出几张复印纸，推到陈阳面前：“这是我当年凭借个人关系，偷偷复印的一部分原始现场勘查记录碎片，以及那位目击证人最初笔录的片段，和后来改口笔录的对比。您可以看一下，措辞和细节描述，存在明显的不合理矛盾。”
陈阳接过那几张泛黄的纸张，仔细地看着。虽然只是片段，但专业出身的他，立刻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最初的笔录描述那辆无牌轿车“紧跟”、“频繁变道”、“有挑衅逼迫意味”，而改口后的笔录则变成了“正常行驶”、“可能只是超车”、“未观察到异常”。这绝不仅仅是记忆偏差可以解释的。
“第五，”林岚的声音将陈阳从文件中拉回，“也是让我最终确定这不是一场简单意外的原因——压力。”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在志华去世后，我试图继续追查这些疑点，以家属的身份要求重新调查。但很快，各种明里暗里的压力就来了。”
“先是单位领导找我谈话，委婉地提醒我要‘顾全大局’，不要‘影响江城稳定发展的良好局面’，还说志华的调查可能‘方式方法欠妥’，让我不要再揪着不放。接着，就有人在各种场合散布谣言，说志华当时是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心理压力大才导致车祸；甚至还有人说，他那天晚上是去……是去私会情人才出的事！”林岚的拳头握紧，指节发白，显然这些污蔑至今仍让她感到愤怒和屈辱。
“更过分的是，我母亲当时生病住院，居然有不明身份的人去病房骚扰，威胁她让我‘安分点’。我女儿在学校也受到过恐吓……那段时间，我真的……”林岚的声音再次哽咽，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长时间的压抑和此刻的倾吐，让这个一向坚强的女人也显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陈阳和程浩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们能理解这份沉重。
过了一会儿，林岚重新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有泪光，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知道，如果我再追查下去，可能不仅无法为志华讨回公道，还会连累家人。我被迫停止了公开的质疑，接受了‘意外’的结论。但我从未真正放弃。这五年来，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志华留下的这些东西，在纪委的工作中，也一直在暗中收集与龙兴集团、与高明远相关的各种信息和线索，等待着，等待着像您这样，真正敢于碰硬、能够打破僵局的人出现！”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陈阳：“陈组长，我以上市纪委副书记的身份，更以周志华妻子的身份，向您和中央督导组郑重汇报：我坚信，周志华的车祸绝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其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他调查龙兴集团‘锦绣湖’项目的黑幕！而在这背后，极有可能存在着强大的保护伞，甚至可能牵扯到我市、乃至我省的个别高级领导干部！”
这番石破天惊的指控，在安静的安全会议室内回荡，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陈阳缓缓靠向椅背，面色凝重如铁。林岚的汇报，不仅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更补充了大量令人震惊的细节。一条从举报电话诱骗，到无牌车辆跟踪逼迫，再到制造意外车祸现场，最后利用权力掩盖真相、威胁家属的完整阴谋链条，似乎已经清晰地浮现出来。
手段之狠辣，谋划之周密，保护伞之强大，都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
“那个U盘，”陈阳指了指公文包，“技术组尝试了常规破解，没有成功。密码会不会是……”
“可能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或者女儿的生日。”林岚立刻报出了两个日期，“他经常用这两个日子做密码。如果不行……可能和他父亲有关，他父亲是在他上大学时去世的，具体日期是……”
程浩迅速记录下来。
“林岚同志，”陈阳站起身，走到林岚面前，郑重地向她伸出手，“感谢你的信任，感谢你顶着巨大的压力和风险，保存下这些关键的证据和线索，更感谢你今天的坦诚和勇气！我代表督导组，向你保证，周志华同志的案子，我们一定会重启调查，一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无论阻力多大，我们都将坚决依法办事，绝不姑息！一定要还志华同志一个公道，还江城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林岚也站起身，紧紧握住陈阳的手。这一次，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但那是压抑了五年后终于看到希望的泪水，是信任与托付的泪水。
“谢谢……谢谢您，陈组长！”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这是我们职责所在。”陈阳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志华同志未竟的事业，我们替他完成！”
送走情绪激荡的林岚后，陈阳和程浩回到会议室，两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
“组长，如果林副书记的指控属实，那这起车祸就是典型的黑恶势力杀人灭口，而且背后有强大的保护伞运作。”程浩语气沉重，“性质极其恶劣！”
“不是如果，是极大概率属实。”陈阳目光冰冷，“从李四海今天的嚣张，到宾馆被安装窃听器，再到五年前这起被精心掩盖的‘意外’，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以高明远为首的龙兴集团，以及他们在党政机关和政法系统内部的保护伞，已经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能量巨大的利益共同体。他们为了维护非法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草菅人命！”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猛地停下：“立刻做几件事：第一，将林岚汇报的情况和周志华案的疑点，形成绝密报告，通过最高保密渠道，直接报送给中央扫黑办主要领导。申请授权，由我们督导组牵头，异地调用绝对可靠的刑侦和技术力量，秘密重启对周志华车祸案的调查！”
“第二，围绕车祸案的几个关键点，秘密开展工作：查找那个‘失踪’的老交警王师傅；重新核查那个改口的目击货车司机；调查那辆神秘消失的无牌黑色轿车；对当年参与事故处理和鉴定的相关人员，进行背景和关联关系的秘密摸排。”
“第三，加强对李四海的监控。他是高明远的头号打手，五年前的事情，他极有可能是直接参与者或知情人！要寻找机会，争取从他这里打开突破口！”
“第四，”陈阳看向程浩，“通知督导组核心成员，包括林岚，明天上午召开紧急会议。我们要调整工作部署，将周志华案与龙兴集团涉黑案并案侦查，作为我们打开江城局面的核心突破口！”
“是！我马上安排！”程浩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紧迫感，立刻领命而去。
会议室内，只剩下陈阳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江城璀璨却冰冷的夜景。霓虹灯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但在陈阳眼中，这光芒之下，却仿佛涌动着无数肮脏的暗流和冤屈的亡魂。
周志华，一个坚持原则、敢于碰硬的干部，没有倒在工作的艰辛上，却可能倒在了黑恶势力及其保护伞的谋杀和构陷之下。这不仅是其个人的悲剧，更是对法治的公然挑衅，是对党和政府公信力的严重损害！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志华同志，你放心。”他对着窗外无声地默念，“你的血不会白流。这笔账，无论是五年，还是十年，我们都一定会替你，替所有受害者，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江城的夜，更深了。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浓重。而打破这黑暗的力量，正在这间不起眼的会议室里，悄然凝聚，蓄势待发。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