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雪斋在第七日清晨抵达大阪城外。马蹄踏过石板路,溅起细小的尘土。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近侍,未多言一句。那名近侍低头引路,穿廊过柱,直入主殿。
殿内高阔,梁柱漆红,地面铺着新换的蔺草席。丰臣秀吉坐在上位,身穿浅黄狩衣,袖口微卷,手里把玩一只金丝团扇。他抬眼看向雪斋,嘴角一扬。
“你来了。”
“参见太阁。”雪斋跪坐于席上,双手扶膝,背脊挺直。
秀吉放下扇子,身子前倾。“我听闻你在奥州整军修城,还请了佐久间盛政出山。不错。但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停顿片刻,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整个大殿的呼吸。
“如何治一国?”
殿内无人作声。窗外风过檐铃,轻响即止。
雪斋没有立刻回答。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布面粗旧,边角磨损,显然是经年携带之物。他双手捧起,置于面前。
“此书名为《六国军形考》,乃黑田官兵卫临终所托。”
秀吉眼神微动,未阻。
雪斋翻开书页,动作平稳。“我以书中所思,答太阁之问。”
他抬头,目光清晰。
“农政如筑城。田亩开垦,赋税合理,百姓安居,乃国之根基。地基不固,高楼必倾。故治国先治田,如匠人夯土,一层一层,不可急功。”
秀吉手指轻轻敲击案沿。
“军政如守城。兵不在多,在精;防不在厚,在知敌动向。设哨、练卒、备粮、修械,皆为瓮城拒敌之用。有备无患,敌至不惊。”
他略一顿,继续道:
“商政如攻城。通货流通,利出一孔,可撬动邻国资源,瓦解其民力。商人往来,如奇兵穿隙,不动刀兵而夺其利。故强国必重商路,如战时调兵破围。”
话音落,殿内仍静。
秀吉忽然笑了。笑声由低转高,最后拍案而起。
“好!说得妙!”他站起身,几步走下台阶,一把抓过那本书,看也不看,狠狠摔在案上。
“啪”的一声,书页散开。
“你知道这书是谁写的?”他盯着雪斋,“是我让官兵卫写的。每一个字,都出自我的口授。”
雪斋未动。
秀吉俯视着他。“你现在拿着我的书,讲我的话,来教我怎么治国?”
周围近侍低头垂目,连呼吸都放轻了。
雪斋缓缓伸手,将书拾起。动作不急,也不慢。他用袖口拂去封面灰尘,重新打开,翻到某一页。
他抬起手,指尖落在四个字上。
“贪兵必败。”
然后他抬头,直视秀吉。
“太阁写这四个字时,心里想着谁?”
空气凝住。
秀吉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没后退,也没发作。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雪斋的眼睛。
良久,他慢慢走回座位,坐下,拿起团扇,轻轻摇了两下。
“你胆子不小。”他说。
雪斋仍跪坐原地,书捧在手中。“此四字刻于书首,官兵卫先生批注三行:‘胜而不骄者存,得而复失者亡,握天下权柄者尤慎之’。他写完此句三个月,便病逝了。”
他合上书,声音平稳。
“我今日所言,并非照搬书文。而是这些年在奥州,亲眼见百姓因赋重卖儿,见士卒因粮缺溃逃,见商队因关卡林立而折本。所以我信这三策——农为基,军为障,商为势。”
秀吉眯起眼。“那你以为,现在谁是贪兵?”
雪斋沉默两息。
“北条氏政增兵川越,德川家康暗购米粮,皆有迹可循。但他们若不动手,便不能定罪。唯有掌权之人,一念之间,可兴万民,也可累千户。”
他顿了顿。
“所以‘贪兵必败’,不是说别人。是提醒握权者,勿以天下为私器。”
殿内一片死寂。
一名近侍不小心碰倒了水壶,瓷片落地,清脆一响。
秀吉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雪斋脸上,像是在衡量什么。
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你见过织田信长吗?”
“不曾。”雪斋答。
“可惜。”秀吉摇头,“他太强,也太急。我要做的,比他更大。”
雪斋点头。“所以我才来答这一问。”
“哦?”秀吉挑眉,“你以为你能帮我?”
“我能守住一方。”雪斋说,“也能说出实话。这两样,未必人人都能做到。”
秀吉盯着他,又笑了。这次笑得深了些。
“你和官兵卫真像。”他说,“一样的倔,一样的不怕死。”
他挥手示意。“书你拿回去。明日再来。我还想听你说——具体怎么做。”
雪斋低头行礼。“遵命。”
他起身,退后三步,转身离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走到门口时,他听见秀吉低声说了一句。
“贪兵必败……哼。”
雪斋没有回头。
他走出主殿,阳光刺眼。他抬手遮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书卷贴在胸前,能感觉到它的重量。
一名传令兵快步迎上来。“大人,您的马已备好。”
雪斋点头,却没有立即上马。他站在台阶下,回头看了一眼主殿。
门开着,秀吉的身影还在里面,坐着不动。
他收回视线,翻身上马。
马蹄启动,踏过石道。
风吹起他的衣角,也吹动了怀中的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