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起海腥味扑在脸上,雪斋站在渡船尾,手指按着刀柄。乌鸦飞走后他没再说话,一路走到堺町码头,脚底沾着泥沙,靴筒里的银子还在。
船工正要拔锚,岸上有人喊他的名字。
“宫本雪斋!留步!”
那人穿紫色小纹和服,腰带挂着铁错金算盘,跑得气喘吁吁,手举一个油纸包。
是茶屋四次郎的随从。
船已离岸三尺,船工停了动作。随从跳上踏板,把油纸包塞进雪斋手里。
“东家说你走得急,没来得及当面交。”随从抹了把汗,“这是信,还有通行文书。东家讲了,务必亲手交到你。”
雪斋点头,拆开油纸。里面是一封折好的信和一张硬纸文书。
他先看信。
字迹粗大,墨色浓重:
“此人乃我挚友,若有所求,务必应允。茶屋四次郎亲笔。”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你在京都救过我的货,在江户替我打退山贼,又帮我算清三地账目。我不欠人情,只认道理。你去奥州,是我信得过的人。拿着这张纸,至少能让你站到城门前。”
雪斋看完,没出声。
他知道这封信的分量。
茶屋四次郎不是善人,也不是恶人。他是商人。商人不做亏本买卖。写下“挚友”两个字,等于把自己名声押上去。谁敢不给面子,就是得罪整个近江商帮。
他翻过文书。
盖着“朝仓家奉行所”印鉴,日期是本月十五日,目的地为陆奥国一关郡,持证人:宫本雪斋。
他用拇指蹭了蹭印章边缘。
是萝卜刻的。
粗糙,但有油渍渗入木纹的痕迹,像是盖过不止一次。这种手法他在堺町见过——守卫识得常来往的商队图样,只要对得上,不会深究。
他把信和文书叠好,贴胸收进内袋。外面用铁错金算盘压住,再扣紧直垂的系带。
随从看着他动作,笑了:“东家说,你要是问起真假,就告诉你一句话——‘真印只能通关一时,熟脸才能走路一世’。”
雪斋也笑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茶屋四次郎时,对方正用九连环算盘核账,头也不抬地说:“你以为账本记的是钱?不,记的是人情。”
那时他不懂。
现在懂了。
这张假文书背后,不只是一个萝卜印,而是茶屋四次郎多年来在关西到东北的商路上铺下的关系网。有人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会递碗水喝,有人会在兵丁查问时说一句“这是四次郎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通行证。
随从下了船。船工拔锚,桨叶划开水面。
雪斋站在船尾,望着堺町港渐渐变小。
港口依旧喧闹。南蛮船的桅杆林立,搬运工扛着生丝、硝石、铁炮箱来回奔走。几家纳屋的旗帜在风中晃动,其中一面紫底金字的旗子特别显眼。
那是茶屋家的商号。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热。
不是因为信,也不是因为文书。
是因为那个胖子坐在柜台后,一边拨算盘一边骂伙计“连三钱运费都算不清”的样子。
他曾以为商人唯利图利。
可这十年里,茶屋四次郎教他算账、识路、看人、避险,甚至在他被山贼围困时派护卫接应。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歃血为盟,只有一次次实实在在的援手。
乱世之中,有些人不说“兄弟”,却比兄弟更靠得住。
船行渐远,海风变强。
雪斋解开外袍,从刀囊里取出盛政给的解毒药粉。纸包还是干的。他又摸了摸三枚回旋镖,都在袖袋里,没松动。
他抬头看天。
云层低垂,但未遮住北方的星位。
他知道南部家不会放过他。一个姓宫本的人出现在奥州,对他们来说就是威胁。但他也清楚,自己不再是那个在京都废墟里熬药的浪人了。
他有医术,能治伤;有武艺,能自保;有忍术,能潜行;有算术,能理财;还有眼前这张写着“挚友”的信。
他不再孤身一人。
船进入濑户内海主道,两侧岛屿如黑影掠过。水手调整帆向,说今晚能在海上赶三十里。
雪斋走到船头,从怀里拿出安宅木碗。这是个普通陶碗,边沿有缺口,是他离开京都前,一个孩子送的。
他舀了一捧海水,漱口。
咸涩的味道让他清醒。
他想起小野寺义道在招贤榜上写的那句话:“荒地待耕,良才待用。”
他也想起盛政临别时的话:“乱世就像断腿的人。你能做的,不是想着治好他,而是让他别死在路上。”
现在,他有了拐杖。
一根是刀,一根是信。
他把木碗放回怀中,手碰到贴胸存放的信纸。
风很大,吹得衣袍鼓动。
他站着没动。
前方海雾升起,像一道灰墙横在水天之间。
船继续向前。
雪斋右手按住双刀柄,左手握紧船舷湿冷的木沿。
雾越来越厚。
忽然,船身轻微震动。
水手惊叫一声:“礁石!左舷偏三寸!”
舵手猛转方向。
船身倾斜,甲板上的箱子滑动。雪斋一脚踩稳,另一手扶住桅杆。
就在那一瞬,他看见雾中有光。
不是火光,也不是星光。
是远处一座灯塔的微光,穿透浓雾,闪了一下,又灭了。
他盯着那个方向。
没有说话。
船缓缓驶过暗流区,重新平稳。
水手擦汗,嘟囔:“这片海最怕的就是无光之雾,撞上就得沉。”
雪斋没回应。
他只是把刚才看到的方位记在心里。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那张伪造的通行文书,再次摸了摸萝卜印章的纹路。
这一次,他的手指在印痕上停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