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从土地庙破瓦间漏下来,落在雪斋的手背上。他坐着没动,盯着炉上那口陶釜。火苗舔着锅底,青蒿与蜂蜜的气味慢慢散开。他抬起左手,布条又渗出血,但他没换,只是把搅拌的木勺换到右手。
外面有脚步声,接着是女人压低的声音:“郎中在吗?孩子又抖了……”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妇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脸上的灰都洗不掉那种疲惫。她不敢进来,只把孩子往前送了送。
雪斋起身,走过去摸孩子的额头。烫得像炭。他点头:“是疟疾。能治。”
女人当场跪下,额头碰地。雪斋扶她起来,取药膏喂了半匙。孩子喉咙动了动,咽了下去。
不到一炷香时间,孩子呼吸平了些。妇人抱着他坐在墙角,眼泪一直流。
辰时还没到,庙外已经站了十几个人。都是听说消息来的。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背着老人,还有自己拄着棍子来的。他们不吵,就安静地等。
雪斋拿出油纸包,开始分药。一人一份,不多不少。有个老汉接过药,手抖得打不开纸包,旁边人帮他打开,两人一起看着那点琥珀色的膏体。
“我自己尝过。”雪斋说,“吃了不会死。”
人群静了一下,然后有人带头跪下。不是一个人,是一片。雪斋没让他们起来,只转身继续熬药。
这一锅用了两倍的量。火候比昨天更稳。他每半个时辰试一次手腕,看有没有红斑。舌尖尝一点,确认没有麻感。三锅药做完,太阳已经偏西。
午后来了个老妪,抱着孙子,膝盖磕得全是血。她一句话不说,就跪在门槛上。雪斋接过孩子,发现已经高烧昏迷。他立刻撬开嘴喂药,然后让老妪把孩子平放,盖上薄毯。
“守着他。”他说,“出汗就是好转。”
他自己也没歇。炭火不能断,药要持续做。他左手磨破的地方裂开了,血顺着木勺往下滴。他用布缠紧,继续搅。
到黄昏,三个孩子退烧,两个能坐起来喝水。有个小男孩醒来第一句话是“娘,我饿了”。他娘当场嚎啕大哭。
消息传得更快了。
天黑前,排队的人已经有三十多个。雪斋在墙上用炭条写了三行字:
一、登记姓名住址
二、先重后轻
三、抢药者不治
没人闹事。他们都亲眼看见别人的孩子好了。希望比饥饿更有力。
雪斋清点药材。青蒿还够两锅,黄连只剩一小包,蜂蜜见底。最缺的是生地和茯苓——这两味药市集早就断货,整批要五两银子。
他摸了摸怀里。短刀卖了,换了一两八钱。还差三两二钱。
夜里下了点小雨。庙里潮得厉害。他把药箱垫高,怕受潮。刚坐下喘口气,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门被推开。
是前几天来捣乱的地痞头目。他穿着粗布斗篷,脸上有道新伤。手里拎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攥着个布袋。
他不看雪斋,径直走到案前,把布袋放下。“五两。”
声音很哑。
雪斋没动。
“我妹子也病了。”他说,“烧得说胡话。听说你把刀卖了买药?别死了,她还没治呢。”
雪斋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打开布袋。银子是真的。
“药明天早上就能做好。”他说。
地痞头目点头,把酒坛放在地上。“这个……给你喝的。”
说完转身就走。快到门口时停了一下:“谢谢你救了那个孩子。”
门关上了。
雪斋把银子收好。半夜起身,去市集敲开了药铺后窗。老板认出是他,叹了口气,把最后两包生地和茯苓递出来。
回来后他立即熬药。这一锅加了足量的茯苓,颜色更深,气味却更柔和。他试药后,分成二十个小包。
第二天一早,所有病人都拿到了药。
老妪的孙子醒了,睁眼喊娘。那个发烧三天的孩子能下地走路。有几个孩子甚至跑进庙里,把昨天留下的空碗洗干净,排成一排摆在灶台上。
雪斋坐在门槛上,左手结了痂,右手还在发抖。他看着东方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炭火还在烧,新的一锅药已经开始煎。
有个小女孩走过来,手里捧着一碗水。“郎中,喝水。”
他接过碗。碗底刻着两个字——“安宅”。
他喝了一口,把碗放在身边。
庙外传来说话声。有人在教别人怎么登记名字。有个母亲抱着孩子低声说:“别怕,这药不苦。”
雪斋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他已经站起来,走向灶台。
陶釜里的药汁正缓缓冒泡。青蒿的味道混着蜜甜,在破庙里一圈圈荡开。
他拿起木勺,开始搅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