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日头，看着明晃晃的，落在身上却依旧带着几分寒意。刚过完年，村子里已不复假期的闲散，勤快的庄稼人早早扛起了锄头，背着背篓下了地。
虽说离真正的春耕还有些时日，但那些老把式们已然开始侍弄田埂地头，清理着去年残存的杂草，为即将到来的播种做准备。泥土的腥气混合着早春的清冷空气，在田野间弥漫。
李四平踩着这样的晨露出了趟远门，回来时，风尘仆仆，手里却多了个沉甸甸的、印着市新华书店字样的牛皮纸包。
陈桃正在院里晾晒洗净的床单，氤氲的水汽沾湿了她的鬓角。见丈夫回来，她放下木盆，迎了上去。“回来了？市里事情办得顺利吗？”
李四平没直接回答，只是将那个牛皮纸包递到她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鼓励和期待。“给你的。”
陈桃疑惑地接过，入手是沉甸甸的分量。她解开系着的纸绳，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赫然是几本崭新的书籍，封面上印着清晰醒目的标题：《高中数学》、《高中物理》、《政治复习纲要》……全是高中教材和高考复习资料。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又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暖流。
她抬起头，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四平，嘴唇微微颤动，想问什么，却又怕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般，一时竟失了声。
看着她这副又惊又疑、小心翼翼的模样，李四平心里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密密匝匝的疼惜。
他叹了口气，伸手，用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捏了捏她因操劳而略显清瘦的脸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去考大学吧，桃子。”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陈桃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考大学……这三个字，是她心底埋藏了太久、几乎快要被柴米油盐和生活琐碎磨平棱角的梦想。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她捧着报纸，激动得一夜没睡。
她成绩好，是老师眼里最有希望考上的苗子。可那时，母亲病重卧床，家里离不开人，她只能含着泪，把那些复习资料锁进了箱底。
后来，她嫁给了李四平。新婚时，他也曾信誓旦旦地说支持她，她偷偷重新拿出了书本，怀着憧憬和一丝不安准备再次冲刺。
可没多久，她怀上了青青，强烈的妊娠反应让她精力不济。再后来，孩子出生，家务繁重，李四平那时又……又不着调，整个家的担子几乎都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
那梦想的星火，便在日复一日的奶瓶、尿布和灶台间，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深埋心底，不敢再轻易触碰。
如今，这簇星火被他亲手重新点燃，而且是以如此不容置疑的方式。
巨大的惊喜过后，现实的顾虑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攥紧了手中的书，指节有些发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可是……可是家里现在这么忙，卤肉生意刚走上正轨，事事都要你操心。青青和秀秀又还小，离不得人……我，我哪有时间……”
“放心吧，”李四平打断她的话，语气沉稳而有力，仿佛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帖，“我都规划好了。年后，爹娘就不去码头出摊了。”
陈桃讶然抬头。
李四平继续解释道：“他们年纪大了，风吹日晒的，太辛苦。以后就在家，既能照看青青和秀秀，也能帮衬着做些家里的轻省活计。你呢，学校的工作不忙的时候就安心复习，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眼神里闪烁着超越当下这个院落的雄心：“想要赚钱，想要把咱们这卤肉生意真正做大，就不能一直满足于现在这种家庭式的小作坊。得实现标准化作业，就像……就像国营厂子里生产零件一样，每一步都有规矩，这样味道才能始终如一，产量才能上去。”
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后世那些连锁卤味店的经营模式，但此刻无法明言，只能换一种说法：“我打算，先在县城里物色两处合适的门面，开两家店。码头那边人流稳定，也再开一家。然后，在咱们家附近找块地方，建一个专门制作卤味的工坊，统一给这几家店供货。这些天，我其实已经在悄悄选址了。”
这一连串的规划，听得陈桃心潮起伏，却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步子迈得这样大，投入定然不小，风险也……而且，如果他要去忙这些，那卤肉……
“那……那卤肉你自己不做了吗？”陈桃忍不住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担忧。
问完这话，她看到李四平微微怔住的眼神，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只是过去的阴影太深，她害怕这刚刚到手的美好生活，会因为他再次“想一出是一出”而崩塌。
她怕他脱离了具体劳作，又会变回以前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街溜子”。
李四平瞬间明白了妻子未尽之语下的深意。
他心头掠过一丝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决心——要用行动彻底打消她顾虑的决心。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目光坦诚而专注地看进她眼里：
“做！当然要做！而且要比现在做得更好，更大！”他语气坚定.
“开店，是让咱们的产品有更稳定、更体面的销售窗口。请人看店，是为了解放我自己的精力，去把控更关键的环节，比如工坊的建设，原料的采购，还有卤料配方的标准化。只有把生产流程固定下来，就像我画给你的那些图纸一样，每个步骤都有标准，咱们的卤肉才能保证永远是这个味儿，才有可能真正地扩大生产，做成一份长久的事业。”
他说的这些“标准化”、“流程”、“扩大生产”，陈桃有些听不太懂，只觉得其中的逻辑和格局，听起来很厉害，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农户或是小摊贩的思维。她看着他眼中闪烁的自信和规划的光芒，那是在过去的李四平眼中从未见到过的神采。
她渐渐安心下来，轻轻点头：“嗯，爹娘年纪确实大了，出摊风吹雨淋的，是太辛苦了些。能在家安稳些，也好。”
“桃子。”李四平又唤了她一声，声音低沉而郑重。
“嗯？”陈桃抬眼看他。
“你要相信我，”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不会，也绝不会，再变回以前那样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陈桃心中最后一道防备的锁。所有的担忧、顾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愧疚和感动。她的脸颊瞬间绯红，如同染上了天边最艳丽的晚霞。
“对不起，我……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她语无伦次地想解释，感觉自己方才的质疑像一根刺，可能伤到了他积极进取的心。
李四平却笑了，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不用道歉，我明白。是我以前太混账，让你和孩子吃了太多苦。往后，你看我行动就行。”
陈桃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手中崭新的书本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院外，是村民们劳作的身影和偶尔传来的吆喝声；院内，是晾晒的衣物随风轻摆，以及两个孩子在西厢房跟着爷爷奶奶学念童谣的稚嫩嗓音。
在这个平凡又特殊的早春午后，一颗关于大学的梦想种子，在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卤肉香中，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捧起，注入了生长的力量和希望的活水。前路或许仍有挑战，但此刻，他们彼此依靠，心中都燃着一团奔向更好明天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