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八月初十,辰时。
颖水北岸的曹军营垒静得诡异。炊烟稀稀落落升起几缕,在无风的晨空中笔直向上,旋即消散。营栅后的士卒倚着矛杆打盹,眼圈深黑,甲胄上的血污结了痂,硬邦邦地硌着皮肉。
中军大帐,曹操按剑立在沙盘前,目光在许昌城模型与颖水之间来回移动。沙盘上,代表刘备军的红色木牌已插满许昌外城,唯瓮城处仍插着黑色小旗——那是夏侯惇最后坚守的四万兵。
“元让还能守几日?”曹操忽然问。
帐中寂静。荀攸、司马懿、曹真、于禁等人垂首而立,无人应答。
曹操转身,目光扫过众将:“都不说话?”
荀攸硬着头皮上前:“大王,夏侯将军已守八日,外城虽失,瓮城犹固。然……粮草箭矢,恐难支三日。”
“三日。”曹操重复这个数字,手指无意识敲击沙盘边缘,发出笃笃轻响,“并州援军,四日后至。”
帐中气氛更沉。四日对三日,差了一日。
“报——”
帐外亲兵急入,单膝跪地:“西南五十里,尘烟大起!斥候探得旗号‘李’、‘益州’!”
笃、笃、笃——曹操敲击沙盘的指节骤然停住。
“益州?”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李……李严?”
荀攸面色发白:“刘备竟能调益州兵远来……”
司马懿抬眼,年轻的面庞上没什么表情:“大王,此军既至,刘备今日必总攻许昌。”
曹操的手指又动起来,这次更快,更乱,在沙盘边缘敲出一串急促的杂音。他盯着沙盘上那座孤城模型,良久,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传令各营——加强戒备,防刘备趁势总攻。”
命令传下,却无人动。众将都看着曹操那只敲击不停的手。
忽然有人开口:
“大王指叩案面,初缓后急,今已乱无章法——”声音清朗,带着三分书卷气,“——可是心生退意?”
帐中霎时死寂。
所有人看向说话者——杨修,字德祖,太尉杨彪之子,年方二十六,任曹操主簿,以才思敏捷着称。此刻他立于帐角,面白无须,眼神明亮,竟有几分从容。
荀攸急斥:“德祖休得妄测上意!”
曹操却笑了。笑声干涩,像枯枝折断。
“好,”他缓缓转身,看向杨修,“好个杨德祖。孤今日便明告诸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中每一张脸:
“孤确在思退路。”
众将哗然。曹真踏前一步:“父王!我军尚有七万,何惧刘备!”
于禁垂首:“禁新败之将,本不当言。然士卒闻益州军至,已有惧色……”
曹操抬手止住众人,手指终于离开沙盘,按在剑柄上。他看向杨修:“德祖既看出孤有退意,可知孤在想什么退路?”
杨修一怔。他点破心思是为显才智,可具体退兵方略……
“臣……”他张了张嘴。
曹操不再看他,转向荀攸、司马懿:“公达、仲达,留下。余者退下,整军备战。”
众将退出时,杨修走在最后,面色青白。出帐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曹操已俯身沙盘前,荀攸、司马懿分立两侧,三人低语,再无人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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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刻,南岸刘备大营。
“果是正方!”刘备持探报,手微微发颤,“他竟真赶到了!”
帐中众谋士面露喜色。诸葛亮羽扇轻摇:“李正方治军严整,此三万生力军,正可解攻城之困。”
“然益州军远来疲惫,”廖湛接口,“当令其休整一夜,明晨再攻。”
程昱抚须:“夏侯惇困守瓮城,已是强弩之末。待益州军休整毕,三面齐攻,一日可下。”
刘备沉吟片刻,拍案:“便依此议!传令各营:今日休整,明晨辰时,总攻许昌瓮城!”他顿了顿,补充道:“另,调孟起西凉铁骑移至颖水西岸,防曹操狗急跳墙。”
命令传下不久,营外马蹄声近。
赵云引一将入帐。那人年约三十,面白微须,甲胄精良虽染尘,步履却稳。至帐中,单膝跪地:
“臣李严,率益州儿郎三万,日夜兼程,幸不辱命!”
刘备快步上前扶起:“正方辛苦!一路可还顺利?”
李严起身:“自成都出米仓道,经房陵、上庸,出穰城而北。沿途郡县皆大王所辖,粮秣补给无碍。唯穰城以北遇小股曹军游骑,耽搁半日。”他顿了顿,“战况如何?”
诸葛亮简述局势。听到许昌外城已破、瓮城未下时,李严眼神一亮:“严请为先锋!益州军擅山地战,攀城弩射,正可破瓮城!”
刘备拍拍他肩:“正方豪气!然士卒远来疲惫,今夜好生休整。明日破城,当仗益州军锐气。”
李严抱拳:“诺!”
众将退出后,帐中只剩刘备与廖湛、诸葛亮、程昱、刘晔等核心谋士。
廖湛铺开许昌城图,手指点在瓮城东门:“臣有一议:明日攻城,可于东门网开一面。”
程昱皱眉:“纵敌?”
“纵夏侯惇残部出城,与曹操汇合。”廖湛道,“如此可省攻城伤亡。且夏侯惇溃兵至曹营,必乱其军心。”
刘晔沉吟:“夏侯元让若死守,我军强攻,确需折损万余。纵其出城,瓮城内粮秣器械皆为我所得,反耗曹操粮草、乱其部署。”
刘备看向诸葛亮:“孔明以为?”
诸葛亮羽扇轻摇:“网开一面,需做得自然。可令伏兵伴装拦截,战而不死战,纵其北逃。”
“那便如此。”刘备决断,“明日攻城,东门伏兵稍退。但需伴装血战,不可使曹军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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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瓮城。
夏侯惇独眼布满血丝,望着城外西南方向新起的营寨。益州军的旗帜在午后的阳光下清晰可见,“李”字大旗迎风招展。
“三万……”他喃喃。
副将夏侯廉在侧,低声道:“将军,守不住了。趁夜突围吧。”
“夜?”夏侯惇冷笑,“刘备岂无防备?夜突围,是送死。”
“那……”
“待明日。”夏侯惇独眼眯起,“刘备总攻时,城头混战,再寻机突围。”
他转身望向瓮城内——街道上挤满伤兵,哀嚎声此起彼伏。粮仓已空大半,箭矢所剩无几。四万守军,可战者不过两万五千。
还能守多久?
一日?半日?
夏侯惇握紧刀柄,指甲掐进掌心肉里。他想起了曹仁,想起了夏侯渊,想起了那些已战死的同袍。
不能死在这里。
他还要回河北,还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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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曹营,未时。
军议早已散去,曹操独留荀攸、司马懿。帐中烛火未点,只凭帐帘透入的天光,照亮摊在案上的地图。
“若退,往何处?”曹操手指在地图上滑动。
荀攸俯身,指一点:“新郑。背靠嵩山,地势险要,可阻刘备追击。且粮道通荥阳,补给无忧。”
又指另一点:“尉氏。城小但扼颍川北道,可护大军侧翼。”
司马懿补充:“可分兵。大王主力退新郑,令一将率部退尉氏,伴装死守,牵制刘备部分兵力。”
曹操手指在新郑、尉氏两点间移动:“谁守尉氏?”
荀攸与司马懿对视。良久,荀攸道:“于禁将军新败,若令其守尉氏,或可戴罪立功。”
“文则……”曹操沉吟,“他还有多少兵?”
“本部残兵万余,再加调拨,可凑两万。”
“两万守尉氏,够了。”曹操手指重重点在尉氏位置,“令文则死守三日,待主力至新郑布防后,可弃城北归。”
司马懿忽然道:“大王,杨修今日……”
曹操抬眼,眼中寒光一闪:“此子聪慧太过,不知进退。”他顿了顿,“战后,再议。”
话未说尽,荀攸、司马懿皆明其意。
“那……何时退?”荀攸问。
曹操望向帐外,日头已西斜。
“再看一夜。”他声音低沉,“若明日许昌失守……便依此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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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申时。
李严巡视益州军营。三万士卒正在扎营、造饭,虽长途跋涉面色疲惫,但动作麻利,阵列不乱。
“明日攻城,”李严对麾下诸校尉道,“先登者,赏千金,擢三级!怯战者,斩!”
“诺!”众将齐声。
不远处,廖淳率阴平营悄悄移至许昌东门外三里,伏于草丛中。他趴在土坡后,远远望着瓮城东门——那将是明日纵敌的缺口。
“将军,”身旁军侯低声道,“真要放夏侯惇走?”
廖淳面无表情:“此乃大王与军师之令。我等伴攻即可,不可真阻。”
“可若曹操接应……”
“那便更好。”廖淳冷笑,“溃兵冲乱曹营,于我大利。”
西面,马超已率西凉铁骑移营至颖水西岸。银甲骑兵列阵河滩,战马饮水,士卒磨枪,肃杀之气弥漫。
庞德擦着截头大刀,对马超道:“少将军,曹操真会渡河偷袭?”
马超望北岸:“不知。但刘备既令我等驻此,必有道理。”他顿了顿,“令明,此战之后,西凉铁骑之名,当震天下。”
庞德咧嘴笑:“德愿为少将军斩将夺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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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酉时。
颖水两岸出现诡异宁静。北岸曹营炊烟稀落,巡哨士卒往来频繁,眼神警惕。南岸刘备军饱食后早早歇息,营中只闻磨刀声、整甲声。
许昌瓮城内,夏侯惇登上残破的城楼。西斜的日头将城墙影子拉得很长,阴影里挤满伤兵。他独眼望去,城外刘备军营寨连绵十里,火光点点,如星河落地。
还能看见明日的太阳吗?
他不知。
“将军,”夏侯廉悄然走近,“各门已布好防务。东门……守军最弱。”
夏侯惇独眼一眯:“东门?”
“是。白日观察,刘备军在东门外兵力最少,且多为步兵,骑兵罕见。”
“……知道了。”夏侯惇转身下城,“令东门守军,今夜饱食,好生休息。”
“将军是要……”
“明日,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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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曹营中军帐。
烛火摇曳,曹操独坐案前,地图铺展,新郑、尉氏两点被朱砂圈红。他盯着那两点,许久,提笔在地图边缘写下一行小字:
“退则生,守则死。然退之机,不可早,不可迟。”
写罢,掷笔。
帐外传来脚步声,司马懿的声音响起:“大王,各营已备战完毕。”
“进来。”
司马懿入帐,垂首而立。
曹操不看他,只问:“仲达,你以为,孤该何时退?”
司马懿沉默片刻:“许昌破时。”
“若许昌破时,刘备军趁势渡河追击?”
“故需分兵。于禁将军守尉氏,拖住追兵。大王主力疾退新郑,据险而守。”
曹操终于抬眼:“你料刘备会追多深?”
“至黄河而止。”司马懿道,“刘备虽胜,然伤亡亦重,需消化战果。且……孙权在江东,不会坐视刘备全取中原。”
曹操笑了,这次是真笑:“好,好。你看得明白。”他起身,走到帐口,掀帘望向南岸那一片灯火,“刘玄德……这一仗,你赢了。但下一仗,还未可知。”
司马懿在身后低声道:“大王,杨修今日……”
“知道了。”曹操放下帐帘,“战后再说。”
帐外,天色完全暗下。星斗初现,银河横空。
明日,将是血与火的一日。
而这一夜,或许是许多人生前最后一夜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