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八月初九,巳时初。
颖水南岸最后一道土垒前,三百面巨盾插入地面,结成三重铁壁。盾高七尺,厚三寸,内侧有木支架深插土中,盾面蒙着浸湿的牛皮。许褚立在左翼第一重盾后,大刀拄地,铁塔般的身躯堵住整整三面盾的间隙。典韦在右翼,双戟交叉背在身后,双手各按一面盾沿,虎目透过盾隙盯着北方。
盾墙后五步,望楼高耸。刘备在楼顶擂鼓,鼓槌每一次落下都砸在心跳的间隙。诸葛亮持羽扇,身侧五色令旗依次排开。廖湛站在望楼边缘,手搭凉棚,晨风吹动他衣襟。
“来了。”廖湛说。
北岸浮桥震动。
三千黑甲骑兵如铁流涌过桥面,马披重铠,人覆面甲,长矛平举如林。曹纯一骑当先,手中长槊直指南岸大纛。马蹄踏地声从沉闷到轰鸣,最后连成一片地动山摇的巨响。
“稳住——”许褚吼声如雷。
第一排巨盾后的护卫半跪,肩顶盾架。第二排弓步,手推前盾。第三排持长戟,戟尖从盾隙探出。
三百人,无声。
虎豹骑冲至百步时,望楼上黄旗挥下。
土垒后二十架连弩车同时击发。那不是弓弦声,是机括崩弹的闷响。碗口粗的巨箭离弦,箭杆在空中震颤出残影。一支箭贯穿两马,第三匹马被余势带倒;另一支箭扎进盾车,连车带人钉在地上。
但虎豹骑没有停。他们分三路,中路直冲,左右两翼如蟹钳般张开——要包抄盾墙两侧。
“左翼!”典韦暴喝。
右路虎豹骑已冲至五十步。典韦双手猛推,两面巨盾轰然前倒,露出缺口。他踏步冲出,双戟在晨光中划出两道银弧。当先一骑撞来,典韦侧身,左手戟勾马腿,右手戟斩马颈。马嘶人坠,血喷起三尺高。
缺口处,十名护卫随典韦杀出。他们不结阵,三人一组,专砍马腿。虎豹骑重甲在身,转向不灵,一时间人仰马翻。
右翼,许褚大刀横扫。一刀,斩断两根长矛;二刀,劈开一面铁甲;三刀,马头落地。他甲胄上插着三支箭,箭杆随动作摇晃,他却浑然不觉。刀光过处,血肉横飞。
中路虎豹骑撞上盾墙。
巨响。第一排护卫闷哼后退,靴底在泥地里犁出深痕,但盾墙未倒。盾隙中长戟刺出,专挑马腹无甲处。马匹惨嘶,骑士坠地,随即被后排护卫补刀。
曹纯在阵中看得真切。他长槊一指,中路虎豹骑突然向两侧分流,让出通道——后方骑兵掷出钩索,铁钩扣住盾沿,数马合力猛拉。
一面巨盾被拽倒。
缺口出现。
“补!”许褚回身掷刀,刀旋转着斩断三条钩索。他空手扑入缺口,一拳砸碎面甲,夺过长矛反刺,连穿两人。典韦双戟掷出,钉死两名欲冲缺口的曹骑,自己赤手抓住一匹马鬃,暴喝声中竟将马掀翻。
缺口被尸首堵住。
第一波冲锋,持续一刻钟。
虎豹骑退时,留下四百余具人马尸骸。盾墙前血浸泥土,深及脚踝。汉室护卫死三十七,伤五十余,第一排巨盾损毁近半。
许褚拔下肩上箭矢,箭镞带出血肉。典韦左臂被矛尖划开半尺长的口子,草草用布条捆扎。两人相视,咧嘴一笑。
望楼上,刘备停鼓。
“虎豹骑名不虚传。”他声音有些干涩。
廖湛看着退去的黑潮:“此仅三千骑。曹操手中至少还有两千。”
诸葛亮羽扇轻摇:“他在等我军动用西凉铁骑。既如此,便让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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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刻,西线张飞营。
曹真两万军分三面围攻,箭矢如蝗虫般落在营墙上。守军箭已尽,开始砸石块、滚木。一处营墙被撞车反复冲撞,木栅开裂,曹军欢呼涌上。
张飞立在缺口处,丈八蛇矛每一次突刺都带出血泉。他左臂绷带全红,血顺着手肘滴落,右肋伤口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但他不能退,身后就是营中伤兵和粮秣。
“将军!”法正冲上营墙,脸上沾着灰,“东侧营墙快守不住了!”
张飞一矛捅穿爬上墙的曹军,喘着粗气:“还有多少能打的?”
“不到两千!且大半带伤!”
正说着,又一处栅栏被推倒。曹军如潮水般涌入,守军节节后退。张飞眼眦欲裂,正要扑过去,一只手按在他肩上。
“翼德。”
张飞回头。吕布站在身后,甲胄已披挂整齐,方天画戟斜提在手。他身后,八百并州骑肃立,马衔枚,人屏息。
“某去。”吕布说。
张飞盯着他,独眼里血丝密布。两人对视三息,张飞重重点头:“好!俺让燕云骑为你开路!”
“不必。”吕布翻身上马,“并州儿郎,自有破阵之法。”
他画戟前指,营门大开。
八百骑如箭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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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没有直冲正面。
他率骑沿营墙向南疾驰,绕过正面战场,从曹军右翼薄弱处切入。那里是弓弩阵地,曹军弓手正仰射营墙,猝不及防下,被并州骑卷入阵中。
画戟起落,人头滚地。
吕布马快,戟更快。他专挑军官杀——看见铁盔上插翎羽的,看见持令旗指挥的,看见甲胄比旁人精良的。一戟一个,绝不用第二下。并州骑紧随其后,长矛如毒蛇吐信,专刺咽喉、面门。
曹军右翼大乱。
“将军!”副将冲上望楼,“右翼遭袭,似是吕布!”
曹真猛地转身。他看见那杆方天画戟在人群中翻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竟无一人能挡一合。
“吕布……竟在张飞营中。”曹真咬牙,“调长枪兵结阵!弓弩手集射!”
命令传下,但乱军中旗号不灵。曹军右翼已溃,溃兵倒卷中军,连带着左翼也开始动摇。
营墙上,张飞看见战机。
“开营门——”他嘶吼,“跟俺杀出去!”
法正还想劝,张飞已跃下营墙,翻身上马。营门再开,两千余伤疲之兵随张飞涌出,直扑曹真中军。
曹真两面受敌。
但他毕竟是曹操亲手提拔的将领。中军令旗连挥,长枪兵快速结圆阵,弓弩手退入阵中抛射。张飞冲至阵前,被长枪林阻住,一时难进。
就在此时,一骑从乱军中突出,直取曹真大旗。
是吕布。
他单骑冲阵,画戟左右挥扫,挡路者非死即伤。三名曹军偏将来拦,吕布戟尖一抖,三人咽喉同时绽出血花。距曹真中军大旗仅剩百步。
“拦住他!”曹真厉喝。
亲卫队拼死上前。但吕布马速不减,画戟化作银龙,每一次翻腾都带走数条性命。他甲胄上插了七八支箭,却浑若未觉。
七十步。五十步。
曹真拔剑,准备亲战。
斜刺里突出一骑:“吕布休狂!”
夏侯杰。他左肋伤口草草包扎,脸色惨白,却持枪直冲而来。昨日族兄夏侯恩死在关羽刀下,今日他要为夏侯家挣回颜面。
“三姓家奴看枪!”
吕布眼神一冷。
画戟如电刺出。第一戟挑飞长枪,第二戟荡开格挡的手臂,第三戟刺穿夏侯杰咽喉。戟尖一拧,颈椎断裂的脆响淹没在战场喧嚣中。
夏侯杰尸身坠马。
吕布马不停蹄,马蹄踏过那具还在抽搐的躯体,继续前冲。
但曹真已趁这片刻调整好阵型。长枪兵结密集阵,弓弩手攒射。吕布坐骑连中数箭,人立而起。他勒马环视,见张飞军冲不动枪阵,自己八百骑被分割在乱军中,曹真中军已稳住阵脚。
再冲,便是送死。
“退!”吕布画戟一挥。
并州骑闻令即退,如潮水般脱离战场,撤回营中。曹真军竟不敢追。
张飞也率军退回。营门关闭时,他马背上摇摇欲坠,被亲兵扶下。
吕布下马,画戟拄地,甲胄滴血。他看向张飞:“翼德,某未辱命。”
张飞咧嘴,笑比哭难看:“好……好个吕奉先……”
话未说完,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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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末,曹操大营。
战报摊在案上:虎豹骑第一波冲锋折损四百余;西线曹真右翼被破,折兵七百,夏侯杰战死,吕布现身。
“吕布。”曹操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敲击案面,“他倒是会挑时候。”
司马懿垂首:“吕布此击,意在缓解西线压力。然其既已暴露,可令曹真将军固守牵制,待中军突破后,吕布孤军难支。”
荀攸补充:“吕布勇则勇矣,然无根基。今寄身刘备麾下,必求战功以固位。此其弱点——可诱之,可骄之。”
曹操起身走到帐口,望向南岸。那里硝烟未散,尸骸遍地。
“传令曹真:固守即可,不必强攻。虎豹骑——”他回头,“剩余五千骑全数出击,此次不分波次,一鼓作气,直取刘备中军大纛。”
曹纯单膝跪地:“末将必斩刘备首级!”
“我要活的。”曹操声音冰冷,“死了的刘备,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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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将近。
颖水南岸,军士轮番进食。干饼就凉水,蹲在尸首旁默默吞咽。许褚、典韦坐在盾墙后,军医为他们重新包扎伤口。许褚肩上伤口深可见骨,典韦左臂伤口溃烂发白。
“还能战否?”刘备走下望楼,亲手递过水囊。
许褚仰头灌水,水混着血从嘴角流下:“再来三千骑,也冲不破某的盾。”
典韦握了握拳,伤口渗血:“某双戟尚在。”
刘备点头,没再多言。他走过伤兵群,看着那些断手断脚的士卒,看着军医不足,看着麻沸散用尽后缝合伤口时的惨嚎。
望楼上,廖湛对诸葛亮低语:“许昌火号,定在午时三刻。”
“风向将转东南。”诸葛亮看向旗杆上飘动的旌旗,“可用火攻处,已备火油三千罐,火矢五千支。”
“马超将军……”
“仍在隐忍。”诸葛亮羽扇轻摇,“虎豹骑不全出,西凉铁骑不动。”
正说着,北岸战鼓再起。
此次鼓声更急,更密,如暴雨倾盆。浮桥震动,黑甲骑兵如决堤洪流涌过颖水。不是三千,是五千——曹操压上了全部虎豹骑。
曹纯一马当先,长槊指天:“今日——踏平南岸!”
铁骑冲锋,地动山摇。
许褚、典韦同时起身,抓起兵刃。
盾墙前,最后一战即将开始。
而许昌城南门内,三十名死士揭开火油罐的封泥,干草堆已洒满硫磺。他们望向城楼日晷,影子渐渐指向午时三刻。
日头正高,战场炙热如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