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宛城,暑气蒸得宫殿的琉璃瓦都晃眼。偏殿里倒是阴凉,窗棂滤进来的光在地砖上切出斜斜的格子。
荀彧到得最早。深红朝服浆得笔挺,银印青绶一丝不乱。他在御座下首南席正襟危坐,面前案上摆着地图卷轴、空白诏帛,还有一方用黄绸盖着的印匣。陈群在他左侧,笔墨纸砚备得齐全。
许褚和典韦立在殿门外。两人都不着甲,只穿绛色武弁服,但手按刀柄的姿势和眼神里的杀气,让经过的宦官都低着头快步走。
辰时三刻,东廊脚步声起。
程昱走在最前。须发皆白,背却挺得笔直,褐色深衣简朴得像乡间老儒,唯有一双眼睛锐得慑人。诸葛亮跟在他右侧半步,羽扇轻摇,月白襜褴纤尘不染;庞统在左,青衫歪斜,靴子踩得啪啪响;法正殿后,怀里抱着一摞绢帛,眼神扫过殿内陈设,像在估价。
四人至东席坐下。程昱与荀彧隔空一揖,无言。
西廊脚步声紧跟着来。
荀攸领头,步伐沉稳,玄色深衣纹丝不动。郭嘉走在他身侧,脸色白得透明,不时掩口低咳,由一名侍从搀着。满宠跟后,鹰目扫过程昱等人,最后落在荀彧身上,抱了抱拳。最后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模样,低眉顺眼——那是司马懿,丞相府新辟的文学掾,今日只旁听。
西席落座。
殿中鸦雀无声,只余郭嘉压抑的咳嗽声。
荀彧缓缓起身,朝北面虚设的御座一揖,转身面向众人。
“今日之会,”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非曹刘两家私议,乃奉天子诏,议定战后安置、封赏功臣、划定防区。望诸君以社稷为重,坦诚相商。”
言毕击掌三声。
两名宦官抬上一架巨大的木制舆图,上面山川城池勾勒分明,黄河如一道伤疤横亘中央。另一名宦官捧来笔墨朱砂,置于荀彧案前。
“请。”荀彧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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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先开口。他声音平和,像在说一件早已定论的事:“曹公破袁绍首功,当晋爵为公。然汉室祖制,非刘不王——故曹公宜晋‘魏公’,领冀州牧,都督冀、青、并、幽四州军事。”
话说得滴水不漏。公爵,符合曹操功劳;限在河北四州,承认现状又不让朝廷难堪。
程昱等他说完,才缓缓道:“魏公之议甚妥。”
顿了顿,话锋一转:“然刘使君迎立天子、平定荆豫、助破袁绍,功在社稷。当晋王爵——‘蜀王’,领凉州牧,都督司、凉、徐、豫、荆诸军事。”
殿中一静。
“蜀王”二字像颗石子砸进潭里。荀攸眼皮微跳,郭嘉咳嗽声停了停,连荀彧都抬眼看了程昱一瞬。
庞统在旁嗤地笑了声,不轻不重,刚好让西席听见。
荀攸很快恢复平静:“蜀地尚有刘璋,封蜀王不妥。且王爵……高祖白马之盟,非有功不侯,非刘姓不王。使君虽宗亲,然王爵……”
“高祖白马盟曰‘非刘不王’。”诸葛亮接话,声音温润,“使君乃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封王合祖制。至于蜀地——”
他羽扇轻点舆图上益州位置:“天子封王,岂需看刘季玉脸色?”
话说得客气,意思却狠。刘璋算什么东西,也配拦天子封王?
郭嘉这时抬起头,苍白脸上露出一丝笑,声音虚弱但清晰:“王可封。然‘都督司、徐’不妥。司隶乃京畿,徐州……曹公经营多年,岂能轻划?”
“郭祭酒此言差矣。”庞统歪着身子,手撑在案上,“司隶本朝廷直隶,非曹公私产;徐州广陵、下邳乃关羽将军血战所得,何来‘曹公经营’?莫非曹公觉得,凡是曹军到过之处,便是曹家产业?”
这话辛辣。满宠脸色一沉:“庞士元,注意言辞!”
“我说错了?”庞统挑眉,“那请满校尉指教——官渡之战前,徐州是谁的?吕布的。吕布败后,广陵、下邳是谁打下的?关羽。曹仁将军守的彭城,是不是原本也是吕布的地盘?怎么,曹公占了就是经营,关羽占了就不是?”
“你——”
“好了。”荀彧开口,声音不大,但压住了争执。
他目光扫过东西两席,缓缓道:“王公爵位,皆朝廷恩典。依彧之见:刘使君晋蜀王,领凉州牧虚衔,都督……司隶、荆州、豫州军事;曹公晋魏公,领冀州牧,都督冀、青、并、幽军事。徐州……容后再议。”
说完,他看向程昱,又看向荀攸。
沉默。
程昱垂眸片刻,点头:“可。”
荀攸也点头:“可。”
第一轮定调。刘备得王爵高位,但都督范围去掉了徐州;曹操得公爵低位,但实控河北,都督范围也去掉了本为他根基的兖州——名义上,兖州归朝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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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宦官奉上茶点。无人动。
舆图展开,荀彧执朱笔,在黄河上虚划一道:“司隶七郡,以河为界。南岸河南、弘农归朝廷直辖;北岸河内、河东暂由魏公代管,待河北平定后归还。”
朱砂痕鲜红刺眼。
荀攸盯着那道线,缓缓道:“那徐州呢?”
“淮水为界。”程昱开口,“北归魏公,南归朝廷。”
满宠冷笑:“程仲德好算计。淮北只剩彭城,淮南却有广陵、下邳两郡,更控泗水入淮之口——这界线划得,偏心了吧?”
法正忽然插话,年轻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满校尉若觉不公,那兖州东郡、陈留是不是也该归还朝廷?那可是司隶旧土,按荀令君方才所议,司隶归朝廷。”
空气一凝。
荀攸看向法正,眼神深了。这年轻人不声不响,一开口就捅要害。
郭嘉咳了几声,拿帕子掩嘴,放下时帕子上有血丝。他声音更弱了,但话锋依旧锐:“兖州……乃魏公起家之地,士卒家眷皆在。今袁绍虽败,其子犹据邺城,若此时动兖州,前线军心不稳……”
“按郭祭酒说,哪儿都不能动,那还谈什么?”庞统冷笑。
“谈现实。”郭嘉抬眼看他,眼神却平静,“现实是,曹公兵在兖州,家眷在兖州,粮草辎重在兖州。朝廷要收,可以——派兵来拿。”
话说得直白,近乎挑衅。
荀彧再次调和:“兖州……仍由魏公代管,然朝廷派刺史巡视。如此可好?”
潜台词很明白:给曹操面子,留朝廷里子。
程昱与荀攸对视,片刻,双双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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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的光从西窗斜进来,殿中浮尘翻飞。
谈到降将时,争执又起。
荀攸道:“张合高览乃河北旧将,其部四万余人。今归蜀王,恐……尾大不掉。”
“二位将军归顺朝廷,非归蜀王。”程昱淡淡道,“朝廷用人,何需魏公府过问?”
满宠接话:“然其部多河北人,家属皆在冀州。若他日魏公与袁谭交战,彼等阵前倒戈,这责任谁担?”
诸葛亮温声:“故当将彼等调离北线,南下豫州屯田练兵。家属……可设法接出。”
“说得轻巧。”荀攸摇头,“四万人南调,粮草、安置、防务皆是麻烦。况且,彼等愿离乡否?”
“总比留在北线互相猜忌好。”庞统道,“还是说,魏公府宁可他们留在北线,好找借口……”
话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荀彧打断:“此事……搁置。先说别的。”
他转向荀攸:“袁绍败后,河北残局……魏公需朝廷助否?”
荀攸沉吟。
程昱这时开口:“蜀王可督运粮草二十万石助魏公平河北,另表奏天子,诏令幽州、并州归附士族助魏公。”
条件来了。
荀攸抬眼:“蜀王有何需?”
“魏公需表奏蜀王‘都督交州军事’。”程昱声音平稳,“交州士燮年老,诸子不和,当早定归属,免生乱子。”
殿中又是一静。
刘备要伸手交州了。而且选了个好时机——曹操正需全力对付袁谭袁尚,无暇南顾。
荀攸看向郭嘉。郭嘉闭目片刻,缓缓点头。
“可。”荀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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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陈群铺开空白诏帛,提笔誊录最终条款。
荀彧起身,走到北面御座前,深深一揖,转身从案上印匣中请出一方玉玺——螭纽,白玉,刻“皇帝行玺”四字。
他用印时很慢,很郑重。玺印落在诏书上,“啪”一声轻响,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
然后是副署。程昱代表蜀王府,荀攸代表魏公府,各自用印。
舆图上,朱砂线最终划定:黄河一道,淮水一道。司隶南北分治,徐州南北分割。兖州旁注“代管”二字。
荀彧放下笔,长舒一口气:“今日之议,当呈天子御览。诸君辛苦。”
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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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殿时,荀攸搀着郭嘉,低声:“刘备得王爵虚名,却要了司隶河南、徐州淮南,还要图交州……程昱老辣,那几个小的也不凡。”
郭嘉咳着,声音虚弱:“然其内部……蜀王?呵,刘璋怕是要睡不着了。刘备若要实封,必取益州——那时,才是真正较量。”
西廊远去。
东席这边,庞统伸个懒腰:“这‘蜀王’封号,真够恶心人的。”
法正冷笑:“恶心刘璋,不正是我等要的?早晚取益州,这名号正好用。”
诸葛亮摇扇不语。
程昱回头看了眼殿中。荀彧还站在舆图前,望着那道黄河朱线出神。
“回府。”老谋士转身,“该向主公交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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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蜀王府——其实还是原来那座府邸,只是换了匾额。
刘备听程昱说完,抚掌:“辛苦诸君。蜀王……也好,早晚要去蜀地看看。”
廖湛在侧,闻言道:“主公,此协定有三利:一得司隶河南,可控洛阳;二得徐州淮南,有出海口;三得交州名分,可南扩。然亦有忧……”
“忧在益州刘璋、江东孙权?”
“还有朝中。”廖湛声音低下来,“主公封王,天子虽幼,未必不忌。”
贾诩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倚着柱子,淡淡道:“所以接下来,该表忠心,该纳贡,该让天子觉得……这蜀王,是他的屏障,非威胁。”
刘备点头,望向南方。
那里,交州在万里之外,益州在群山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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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县,魏公府。
曹操看着快马送来的协定抄本,大笑:“蜀王?好!刘玄德要去跟刘季玉斗了!”
荀攸道:“然其得司隶河南,洛阳恐难再控……”
曹操摆手:“无妨。某要的是河北实土。待平了袁谭袁尚,并了幽并,百万带甲在手——那时,区区洛阳,翻手可取。”
郭嘉被搀着坐下,虚弱道:“然刘备有廖湛、贾诩、程昱,今又显诸葛亮、庞统、法正之才……其谋士团,已不输我方。”
曹操笑容敛去,沉默片刻。
“所以,”他盯着地图上那道黄河线,“要快。在刘备消化南方前,先定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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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深处,少年天子刘协问荀彧:“荀令君,蜀王、魏公……朕当如何?”
荀彧跪在殿中,声音沉稳:“陛下,今曹刘并立,互相制衡,天子方安。陛下当示恩于蜀王,亦不冷落魏公——使二虎相争,皆需借天子名分。”
刘协看着窗外渐暗的天:“那朕……只是摆设?”
荀彧抬头,烛火映着他肃穆的脸。
“陛下是秤砣。”他缓缓道,“秤砣虽小,能压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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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彻底笼罩宛城时,廖湛独坐书房,面前摊着那张划了红线的舆图副本。
贾诩推门进来,端着一壶茶。
“文和兄看,”廖湛手指划过黄河,“从此南北,两分天下。”
贾诩倒茶:“二分?不,三分。东南还有个孙权。”
“孙权年轻,尚需时日。”
“时间不等人。”贾诩坐下,“魏公平河北需三年,蜀王取交州需两年,图益州……又需几年?待这些事都做完,孙权也该长成了。”
廖湛沉默,看着地图。
北面,“魏”字大旗插向河北;南面,“汉”字王旗覆盖荆豫司徐;东南,“吴”字旗默默竖起;西南,益州那片山地还空着,但“蜀王”名号已如阴影笼罩。
“那就比谁快。”廖湛轻声道。
贾诩饮茶,不语。
窗外更鼓响起。建安六年七月十五,一轮满月悬在天上,冷冷照着这个刚被一纸协定重新划分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