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初春,宛城大司马府的议事堂内,炭火余温犹存,却驱不散自门窗缝隙渗入的、属于早春的料峭寒意。刘备端坐于主位,面色沉静,听着简雍条理清晰地陈述荆州各郡春耕籽种分发、南阳三处新兵营的操演进度,以及从汝南、颍川报来的第一批屯田区苗情。廖湛坐于侧席,偶尔提笔在简牍上批注一二,堂下刘晔等属官凝神静听,唯有角落兽首铜炉中飘出的淡青烟气,缓缓勾勒着这政务例行会议的平静轮廓。
张飞因南郡军务返宛呈报,此刻也杵在堂中,听着这些钱粮琐事,粗眉不时拧动,显是有些不耐,却又强自按捺。屏风之后,诸葛亮、庞统、法正三人奉命旁听记录,纸笔摩擦的细微声响几不可闻。
“……故,拟增拨长沙郡铁锸三百具,桂阳郡……”简雍的话音未落,堂外忽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乃至凌乱的步履声,硬生生截断了他平板的陈述。
一名甲胄染尘、面带疲色的信使,几乎是被两名亲卫搀扶着抢入堂前,扑跪于地,背上赫然插着代表江夏急报的赤色翎羽!
堂内空气骤然一凝。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那信使,以及简雍快步上前接过的、封泥上烙着江夏太守文聘印信的密函。
简雍撕开封检,目光急扫,素来平稳的声调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纹:“江夏太守文聘,六百里加急:据多方细作探报并江上巡哨查证,吴侯、讨逆将军孙策,于本月丙寅日,在丹徒山野行猎之时,遭许贡门客伏击,身中毒箭,伤势……伤势极重,已急返吴县救治。然江东境内骤然戒严,水路封锁,消息隔绝,其生死……恐难预料!”
“什么?!”张飞铜铃般的眼睛猛地瞪圆,声震屋瓦,“孙策那小子?死了?!”
刘备身体倏地前倾,搁在案几上的手指微微收拢,眉峰骤然锁紧如川。廖湛手中那支一直稳健的笔尖,在空中凝滞了短短一息,墨汁将滴未滴,他眼帘微垂,复又抬起时,目光已如深潭,沉静地投向上首的刘备。屏风后的记录声,戛然而止。
简雍深吸一口气,继续念道:“……刺客临死高呼,乃为前吴郡太守许贡报仇。孙策中箭后,其从骑拼死护其突围,江东诸将皆惊,周瑜、张昭等已赶赴吴县,沿江各处关隘、渡口,盘查骤然严厉,商旅断绝。”
几乎紧随其后,另一名使者入堂,呈上桂阳太守诸葛瑾的密报。简雍迅速阅过,补充道:“子瑜报称,豫章郡与我桂阳接壤处,吴军调动频繁,斥候活动加剧,边境气氛紧张,商民皆恐。其判断,与文仲业所报吻合。”
堂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孙策,那个如同疾风烈火般席卷江东、令曹刘都不得不侧目的“小霸王”,竟可能以这样一种突兀而惨烈的方式,骤然陨落?
廖湛搁下笔,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文仲业镇守江夏,直面江东,其斥候细作网络经营非止一日,消息当非空穴来风。诸葛子瑜在桂阳,亦能窥见波澜。两处急报互为佐证,孙伯符遇刺重伤,应属确凿。”他略一停顿,眼中思虑之色流转,“至于生死……江东严密封锁,秘而不宣,多半是凶多吉少,或其伤重已无力视事,周瑜、张昭等需时间稳固局面。”
“可惜了!”张飞一拍大腿,嗓门洪亮,“那小子是条好汉!这般死法,忒不痛快!俺老张还想着,日后能在战场上跟他真刀真枪分个高下!” 话语虽粗直,倒也透出几分对豪杰的惋惜。
刘晔此时出列,拱手道:“明公,孙策骤失,江东擎柱顿折。孙权虽为嗣子,然年未弱冠,威望未立。纵有周瑜、张昭等辅佐,内部如孙贲、孙辅等宗室,程普、黄盖等旧将,乃至吴郡、会稽本地豪强,难免各有心思。此于我朝廷而言,江东内忧外患,确是良机。然亦需防范其内部倾轧过甚,引发动乱,波及我荆、扬边境,或……予北面、徐州以可乘之隙。” 他言辞谨慎,却点出了机遇背后的风险。
刘备缓缓靠回椅背,手指轻叩案几,沉声道:“孙伯符与我有旧隙(江夏之仇),然其扫平江东,英锐勃发,确是一世之雄。其突然遭此横祸,令人扼腕。更紧要者,江东乃朝廷东南藩屏,骤然生此巨变,若处置不当,非但江东百姓受苦,更恐搅动整个南方乃至中原局势,使北虏(袁绍)、邻豺(吕布)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廖湛已然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堂侧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前。他的手指,准确地点在长江下游“丹徒”、“吴”的位置,然后,如同拨动无形的琴弦,缓缓滑开。
“孙策之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剖析棋局的冷静,“非止江东一隅之殇。它恰如一石击破水中天,彻底搅乱了当下勉力维持的四方平衡。”
他的指尖移向兖州、许县方向:“于曹司空而言,东南失此一支足可牵制我荆襄兵力的强军,其独面河北袁本初之压力,将更为沉重。彼或更急切寻求破局之道,亦可能因此变故,对我等生出更深之忌惮,举措难免更趋急切或诡谲。”
手指北指邺城:“于大将军袁绍,见东南屏障骤生裂隙,自觉南下图谋,少一后顾之忧。其麾下谋士,如郭图、审配者,必以此鼓动。袁绍南侵之心,经此一事,恐如添薪之焰,愈发炽烈。亦不排除,其会遣使密联孙权,妄图南北呼应,共分江淮。”
手指又移向徐州下邳:“于温侯吕布,此匹夫见邻境生乱,如同鬣狗嗅得血腥。其贪婪无餍,必思趁火打劫,纵不能吞并江东,劫掠边郡、扩张势力之心定然复炽。更须虑者,以其多疑寡恩之性,或反因此而疑惧曹刘欲借机图他,从而可能铤而走险,先行挑衅。”
最后,手指落回吴县、柴桑:“至于孙权、周瑜、张昭辈,当此危殆之际,首要之务,绝非外拓,而是内固。弹压可能的不臣,安抚惶惶的人心,整合其父兄留下的、未必全然归心的文武势力。对外,必是深沟高垒,严防死守,尤惧我荆州与曹操趁丧伐兵。其策略,料想是外示恭顺于朝廷,上表陈情,以求暂安;内则全力消化变故,争取喘息之机。”
一番剖析,如庖丁解牛,将孙策之死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清晰铺陈于众人眼前。屏风之后,诸葛亮运笔如飞,墨迹力透纸背;庞统眼神锐亮,仿佛已在脑海中推演无数可能;法正则嘴角紧抿,目光紧锁地图上吕布与曹操势力交界之处,若有所思。
刘备听完,默然良久。堂内炭火渐弱,早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清晰的光斑,却无多少暖意。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决:
“江东此变,确可谓‘天赐之机’。然此‘机’,非在急功近利,趁丧兴兵,贪图尺寸之地。”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与廖湛眼神交汇:“当在因势利导,固我根基,慑服四方,静待时变。”
“简雍,即刻拟令:
其一,驰告长沙赵云、桂阳诸葛瑾,令其整饬军备,加固城防,向豫章方向增派斥候,演武耀兵,施加压力。然,严令不得擅启边衅,越境一步。以威示之,而非以兵击之。另,令江夏文聘、甘宁,加强水陆巡弋,控扼江夏至柴桑水道,震慑宵小。
其二,以朝廷名义,草拟诏书,发往江东。表彰孙策昔日讨伐刘繇、严白虎等功绩,追念其忠勤(表面文章),允其弟孙权嗣位,袭爵吴侯,领讨逆将军,望其安抚地方,辑睦宗族,恪守臣节,勿负朝廷厚望。”此为先手,占住大义名分,既可安抚,亦可观察。
“其三,通传各边镇及各方细作,自即日起,严密监控曹操、袁绍、吕布三方动向,尤其是曹、吕与徐州、兖州交界之处。但有兵马异常调动、使者异动,即刻飞报宛城!”
“其四,宛城及各州郡,兵甲检视、粮秣储备、道路整修事宜,需加紧督办。此变之后,天下恐再无宁日。我辈身为汉臣,承荷社稷,当为天子,为百姓,做好万全准备。”
张飞听到这里,虽觉不够痛快,却也知兄长思虑周全,抱拳洪声道:“喏!大哥放心!俺回江陵,定把兵练得嗷嗷叫,把战船修得结结实实,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来触霉头!”
议事既毕,众人领命而去。堂内只剩下刘备与廖湛。炭火已烬,寒意渐生。
刘备缓步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萌发新绿的柳枝,良久,才轻叹一声:“守仁,孙伯符英雄年少,意气风发,竟陨于匹夫刺客之手……天道无常,着实令人扼腕。这天下,眼见刚刚平定一隅,转眼间,恐怕又要乱了。”
廖湛无声地走到他侧后方,目光同样投向窗外,却仿佛穿透了院墙,投向了更广阔而叵测的天地。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见:
“旧平衡已破,新格局未立。乱,是必然。唯其乱中,方有我辈执棋布局,落子争先,进而重塑山河之机。江东之血,已非止染红吴地,更已溅于这天下棋枰之上。”
他略略一顿,语气微凝:“下一步,且看许县、邺城、下邳……那些执子之人,将如何应对,如何落子。”
几乎与此同时——
江夏水寨,文聘与甘宁接到鹰隼传书,对视一眼,当即下令增派巡江快船,烽燧戍卒加倍。
长沙校场,赵云得令,勒马立于点将台,目光扫过操练的军阵,愈发锐利如鹰。
许县,司空府书房,曹操看着手中关于孙策重伤的密报,指节轻轻敲击着案几,面色在烛火映照下明灭不定,良久,对侍立的荀攸低声道:“东南屏藩骤失……刘玄德,此刻在想什么?”
邺城大将军府,袁绍闻讯,捻须大笑,对身旁的谋士道:“孙策死矣!江东群鼠,再无爪牙!我军南下,更少一患!传令各部,加紧筹备!”
下邳温侯府,吕布得报,眼中贪婪与犹疑之色交杂,猛地将酒爵顿在案上,喝道:“速请公台先生来见!江东有机可乘乎?曹、刘是否会转而谋我?”
一则突如其来的死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宛城朝堂激起的是冷静剖析与缜密布局的涟漪,却注定将在许县、邺城、下邳、吴县……各个权力中心,搅动起难以预测的、更加汹涌澎湃的暗流与惊涛。年轻的江东,迎来了它立基以来最严峻的生死考验;而整个天下,也在这春寒料峭中,悄然站到了新一轮更大风暴的起点。帷幕,已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