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三年(至建安元年初。
席卷淮南的讨逆烽烟刚刚平息,传国玉玺重归汉室,伪帝袁术身陷囹圄。宛城朝廷的权威,在这连续的大胜中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封赏的诏书墨迹已干,权力的新格局被刻入竹简,颁行天下。然而,对于这座新兴的帝都和它的主宰者们而言,辉煌的庆典之后,是更为繁巨的挑战——如何将这份用兵戈赢得的权威,转化为切实的秩序与国力,并在四方虎狼的环伺下,维系乃至拓展这脆弱的平衡。
宛城,尚书台。
秋日的晨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漆面地板上投下规整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研墨锭的清香与陈旧简牍特有的气息。领尚书令廖湛已端坐于主案之后,面前摊开的,并非庆功的贺表,而是来自豫州颍川郡关于今岁屯田籽种分配的争议详文,以及荆州南郡请求增拨款项以修缮江陵水门堤坝的奏请。
他看得极快,朱笔不时批注,时而抬头与对面同样埋首案牍的守尚书令荀彧简短交换一两句意见。两人皆神色专注,礼仪周全,但那份公事公办的疏淡与彼此话语间精确到无可指摘的尺度,无不揭示着这“共掌机枢”背后那道无形的界线。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三名年轻的身影在属吏引导下步入。
“令君,您征辟的三位书佐到了。”
廖湛抬起头,目光扫过眼前三人。居前者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虽身着寻常青色吏服,却自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乃是琅琊诸葛亮,字孔明。其左一人,浓眉掀鼻,面黑短髯,形容朴拙,但一双眼睛开阖间精光闪动,乃是襄阳庞统,字士元。右侧一人,年纪稍长,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郁色与锐气,正是右扶风法正,字孝直,乃是由豫州别驾徐庶临行前极力举荐而来。
“坐。”廖湛言简意赅,指了指侧旁早已设好的三张席案,“案上卷宗,乃荆州南部零陵、桂阳、武陵三郡近五年的田赋、口算、徭役记录,以及郡守相关奏议。卷帙浩繁,记载多有抵牾不清之处。限尔等三人,三日内理清脉络,呈报其中积弊要害,并附处置建言。”
没有多余的寒暄与训导,直接便是考验。诸葛亮肃然一揖,庞统眼中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法正则微微抿唇,三人各自归座,很快便沉浸在那浩如烟海的数字与文字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值房内只剩下书简翻动的沙沙声与偶尔笔尖划过竹简的细微声响。廖湛与荀彧似乎浑然不觉,依旧处理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政务,但余光却将三人的表现尽收眼底。
诸葛亮的方法是系统而严谨的。他将所有数据按郡、县、年份重新归类抄录,制成简表,很快便从混乱中梳理出赋税增减的趋势与地区差异,其关注点在于制度的连贯与执行的偏差。
庞统则截然不同。他翻阅速度极快,往往抓住某一年某一郡的异常数据或某位太守离任前的某道突兀奏疏,便深入挖掘,联想勾连,其言辞在私下与诸葛亮、法正讨论时常显犀利,直指可能存在的贪墨或政策反复。
法正的角度更为微妙。他较少纠缠于具体数字,反而更仔细地阅读那些郡守、长吏的奏议原文,揣摩其措辞背后的意图、推诿与难处。他时常冷笑,指出某条看似合理的政令实则给胥吏留下了盘剥的空间,或某次减免赋役的“仁政”最终因执行不力反成扰民之举。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廖湛分别听取了三人的条陈。
诸葛亮的陈述条理清晰,数据支撑坚实,所提建议多着眼于完善制度、明确标准、加强核查,稳健而可行。
庞统则一针见血,指出了几处可能存在的“藏富於民”(实为豪强隐匿)与“损耗异常”(可能涉及中饱私囊)的关节,建议派遣干员密查,言辞颇有锋芒。
法正的报告更显深刻,他剖析了政策在层层下达过程中的变形,指出单纯依靠文书律令难以根治积弊,需考虑“人情”、“利导”与“威慑”并用,甚至提出了一个设想:选择一两个典型郡县,以非常之法(如许以检举者重赏、严惩舞弊官吏)进行试点,以期打破僵局。但其言语间,总带着一股对官僚系统效率低下的讥诮与不满。
廖湛听罢,对诸葛亮道:“纲举目张,根基扎实。然世事复杂,非尽由条目。”
对庞统言:“洞察敏锐,善捕要害。然需防以偏概全,未见全豹而遽下论断。”
最后看向法正:“能见人所不见,思虑深远。然谋当为正,非为泄愤。法度之威,在于必行,亦在于公允。汝之‘非常之法’,需慎之又慎,莫使良策成苛政之端。”
三人皆凛然受教。他们不知,隔壁厢房内,那位被“荣养”起来整理旧日典籍的侍御史贾诩,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实则他们每一日的争论、每一次呈报,都通过某种方式,悄然汇入他那深不见底的静默思虑之中。廖湛将此危险人物置于眼皮底下,名为安置,实为监控。偶尔,他会让三人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送予贾诩“校勘”,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何为真正的“沉默的惊雷”。
几乎就在年轻谋士们于尚书台初试锋芒的同时,一道道关乎四方安靖的任命,已化为具体的行程与印绶。
豫州牧、前将军关羽,率本部并朝廷增配的属官、兵卒,离宛城东赴州治谯县。临行前夜,大司马刘备于府中置酒,廖湛在座。
“云长此去,非独为一州之牧。”刘备执杯,神色郑重,“豫州乃中原腹心,亦是我军根基所在。内需抚慰百姓,劝课农桑,使民力恢复;外则……吕布,反复豺狼,其心难测,广陵、下邳之兵,需时刻警惕。江东孙伯符,英锐逼人,其志不小,虽隔大江,亦不可不防。凡事持重,多与元直商议,若有异动,速报朝廷。”
关羽丹凤眼微眯,举杯一饮而尽:“兄长、守仁放心,关某省得。”
数日后,新任豫州别驾徐庶在谯县与关羽汇合。两人不及休整,便带轻骑巡视与徐州接壤的边境,检视城防,抚慰如许褚这般的地方豪强宗族,同时,向彭城、下邳方向派出的游骑斥候,数量悄然增加了一倍。
南方,桂阳。
新任太守诸葛瑾接过印绶,向送行的廖湛深深一揖。廖湛扶起他,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子瑜,桂阳地接南岭,民夷杂处。此去,一在安抚山越,导以王化,劝课农桑,充实仓廪;二在修葺城垣,整训郡兵,保境安民;三……需与长沙子龙将军常通声气,彼此呼应。”言下之意,向东越过罗霄山脉,便是孙策所据的豫章郡。
诸葛瑾肃然道:“瑾必竭尽全力,不负朝廷与令君所托。”
与此同时,长沙郡内,被加衔为长沙都尉(实则行太守事)的赵云,开始系统整编郡兵,并着手吸纳、训练部分原荆州水军士卒。江夏太守文聘与校尉甘宁亦接到指令,加强长江水道的巡弋与沿江烽燧的联络。一条以江陵、长沙、桂阳为支点,江夏水军为纽带的荆南防御弧线,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成形。
西方,长安。
原谏议大夫、现京兆尹程昱,风尘仆仆抵达这座残破依旧的帝都。他的使命远比治理民生复杂:他需在黄忠(征西将军)、夏侯渊(镇西将军)、马超(平西将军)、张绣(安狄将军)这四方势力共存的微妙局面中,代表朝廷(更确切地说,是刘备一方)牢牢掌握三辅地区的民政、财赋与耳目。接风宴上,程昱言辞恳切,强调朝廷德意与共扶汉室的大义,但席间马超急于请战追剿韩遂的躁动,张绣小心翼翼避嫌的姿态,黄忠与夏侯渊之间那份客套下的隐隐竞争,都让程昱深知,此地的平静,远比南方更为脆弱。
后宫之事,亦在朝议的边角被提及,却牵动着前朝敏感的神经。
天子纳后,关乎国本。几经权衡,出身中山无极、家族累世巨富且于刘备南迁时举族相随的甄氏之女——甄宓,因“姿容端丽,性行淑均”,更因其家族所能提供的、对于朝廷重建(尤其是已提上日程的洛阳宫室营建)至关重要的巨额财力支持,被选定为皇后。此举无疑将河北流亡士族与新兴的朝廷权力核心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几乎作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制衡,司空曹操亦适时上书,愿送女入宫,以奉陛下。于是,年轻的皇帝刘协,在尚未完全熟悉帝国最高权柄的重量时,便已置身于由联姻编织的、象征前朝势力平衡的宫闱之中。
而另一桩更为低调的亲事,则在廖湛与刘备的默契下悄然进行。由廖湛出面撮合,甄宓一位品性才学俱佳的族妹,许配给了尚书台那位沉稳好学的年轻书佐诸葛亮。此事未曾张扬,却像一根轻柔而坚韧的丝线,将南阳的权力中枢、荆襄的士人网络、河北的财阀巨室,以及那个来自琅琊、胸怀丘壑的少年,隐隐联结。
秋意渐深,宛城尚书台的烛火常至深夜方熄。
庞统整理完最后的笔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对身旁仍在核对数据的诸葛亮低声道:“孔明,你看这宛城,宫室日宏,衙署森严,号令渐行四方……像不像一座正在被精心锻铸的巨大鼎炉?只是不知,炉中冶炼的,究竟是中兴的煌煌气象,还是……”
诸葛亮停下笔,目光沉静,望向灯火阑珊的远处宫阙轮廓,缓缓道:“士元,是鼎炉,亦是棋盘。你我只盼,执子之人,心有苍生,目有天下。至于你我,或为棋子,或望有朝一日,能助执子者,看清这纵横十九道。”
隔壁,法正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是一幅他自己绘制的、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大致态势草图。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点在“徐州”与“江东”的位置,眉头微锁,似在推演着什么。值房深处,贾诩吹熄了油灯,隐入黑暗,唯有窗外秋风掠过庭树,发出阵阵萧瑟之声。
与此同时——
谯县牧府,关羽放下手中的《春秋》,目光掠过地图上淮水之南的区域。
桂阳郡府,诸葛瑾正对着郡志中关于山林物产的记载凝神思索。
长沙校场,赵云看着新卒操练阵型,神色专注。
江陵水寨,张飞的大嗓门正在督促工匠加快战船修造。
长安京兆尹官廨,程昱面对着一份关于渭南垦田归属纠纷的诉状,轻轻叹了口气,这可比他在刘备麾下参赞军机要繁琐得多,也微妙得多。
各项人事如同精确校准的机括,已然嵌入帝国庞大而略显生涩的躯体,开始缓缓运转。休养生息的帷幕,在各方势力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相互窥探的复杂目光中,正式拉开。表面的秩序与重建之下,野心在蛰伏,猜忌在滋长,新的风暴,正在远方地平线之下默默积聚着力量。江左的那只年轻猛虎,其命运之弦,已绷紧至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