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州钢铁厂礼堂厚重的木门在众人注视下缓缓开启，高育良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透出的光晕里。
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瞬间安静，只余粗重的呼吸声在晨风中起伏，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压抑最后的能量。
“老师傅们，”高育良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中荡开清晰的涟漪，瞬间抚平了人群最表层的躁动。
他目光扫过前排几位鬓角花白、眼镜片后藏着忧虑的老教师，声音沉稳而坚定：“学校移交地方，以后就叫吕钢实验学校！校门口那块铸着钢锭浮雕的校名石，原封不动！所有教职工编制，一个不少转入市教育局！市教育局张局长就在这里，”
他侧身示意身后一位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子，“他向我保证，师资力量只会加强，绝不会削弱！”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声，几个老教师抬手抹了抹眼角。
老劳模王铁柱攥着油污的工装下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终于挤出嘶哑的声音：“那…医院呢？高书记，俺老伴…俺老伴每周都得做二次透析，离了厂医院可咋整…”
“王师傅，您放心！”高育良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人群，“职工医院即日起整体划归市人民医院，挂牌人民医院吕钢分院！所有现有医疗关系无缝衔接，诊疗项目、报销比例，过渡期内维持原样，只会优化，不会缩水！”
他目光如炬，精准地锁定王铁柱，“您家嫂子的透析预约单，下周会由新到任的分院院长亲自送到您手上！这不是剥离，是升级！是要让咱们的子弟有更好的学校，让老师傅们有更坚实的医院！”
这掷地有声的承诺还悬在带着铁锈味的空气里，远处厂区深处，那根维系着全厂最后一点生机的烟囱，骤然发出一声撕裂般的金属哀鸣！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
“呜——嘎吱——轰！！！”
浓烈得化不开的黑烟，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和硫磺气息，如同挣脱束缚的恶魔，从唯一还在苟延残喘的1号高炉方向冲天而起，瞬间染黑了小半边灰蒙蒙的天空！
“炉子！1号炉！！”人群里爆发出凄厉的哭喊，绝望瞬间取代了刚刚升起的微弱希望。
高育良脸色剧变，一把夺过警卫员腰间的对讲机，拇指狠狠按下通话键，声音沉得像淬火的钢锭：“周为民！周为民！报告情况！”
电流杂音里猛地爆出总工程师周为民嘶哑到变形的吼叫，混杂着刺耳的金属刮擦背景音：“炉壁…烧穿了！高温区…穿孔！停氧！快停氧！冷却系统…冷却系统失灵了——砰！！！”一声巨大的闷响后，对讲机只剩下滋啦的忙音。
高育良的心猛地一沉，拨开面前惊惶的人群，拔腿就向事故点冲去。
李达康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高育良现代灵魂内心的小人儿猛地攥紧了拳头，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这哪是普通的事故？这分明是垂死吕钢，在用最后一声悲鸣向所有人宣告它的末路！
事故现场如同炼狱的入口。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混杂着铁腥、焦糊和某种金属熔化的刺鼻气味。
1号高炉庞大的身躯上，一个狰狞的豁口正向外喷吐着暗红色的熔融物和滚滚黑烟，将附近的地面炙烤得滋滋作响，腾起阵阵白汽。
周为民半边脸被煤灰和汗水糊得漆黑，手臂上缠着的绷带早已被鲜血和灰烬浸透，正对着控制台扭曲变形的残骸嘶吼指挥。
老炉长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布满老茧的拳头徒劳地捶打着焦黑崩裂的耐火砖，浑浊的泪水在满是沟壑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超龄服役十二年啊…早就打报告要换内衬…没钱…没钱啊！造孽啊——！”
“伤亡情况？！”高育良冲到近前，声音被烟呛得有些沙哑，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现场。
“高书记！”一个满脸煤灰、胳膊挂着绷带的厂医挤过来，声音发颤，“三个抢修工轻伤，周总工…周总工为了挡开溅出的热渣，胳膊…胳膊被烫了…”
话音未落，正对着对讲机残骸吼叫的周为民猛地转过身，染血的绷带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甩出几滴暗红的血珠，溅在冰冷的设备外壳上，分外刺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高育良，声音嘶哑绝望：“高书记！炉子…炉心穿了！彻底…废了！”
一股沉重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远远围站着、如同生锈铁林般的众多工人，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败和茫然。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炉火，熄灭了。
钢厂那间最大的会议室里，此刻弥漫的寒意比窗外尚未消融的残雪更加刺骨。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李达康的指尖无意识地、带着某种判决意味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哒…哒…哒…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财政兜不住！”他开口，声音冷硬得像冰坨子砸在地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的意见很明确：启动破产清算程序！工人安置金，按政策允许的最高标准发放！”
他目光扫过在座的厂领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个大包袱，要想办法破产处理！否则是一个无底洞！
“清算？”副总经理陈东明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嘲讽，“李市长！最高标准的安置金能吃几年？上万名工人，背后是上万个家庭！多少张嘴！您让他们以后怎么办？喝西北风吗？”当官的就会甩手，不管我们的死活！
“不然呢？！”李达康霍然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目光锐利地逼视着陈东明，“让市财政从哪里凭空变出一个亿来修新炉子？还是让全市几万教师、公务员停发工资，来养这个无底洞的钢厂？！”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嗡嗡作响，“现实点！壮士断腕，才能保住大局！”
高育良现代灵魂内心的小人儿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好一个壮士断腕！好一个顾全大局！这位以改革猛将着称的市长，挥向工人这“腕”的刀，从来都是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断腕？断谁的腕？断我们工人的活路腕吗？！”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技师忍不住哽咽出声。什么破市长，根本不管我们工人的死活！
就在这压抑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凝固成冰时，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总工程师周为民，右臂缠着渗血的绷带，脸色苍白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步踏了进来。他看也没看神色各异的众人，径直走到会议桌前方，一把拉开了墙上的投影幕布开关。
“都别吵了！”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穿透力，“钢厂还没咽气！还有一条生路！”
白光打在幕布上，冰冷的图表和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首都钢铁研究院，”周为民指着屏幕中央醒目的LoGo，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们的核心专利——低温高韧性球墨铸铁技术！”
他点开一段视频：实验室里，一块泛着银灰色金属光泽的钢锭被固定在巨大的试验台上，背景温度显示着刺眼的“-40c”。沉重的摆锤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下！“砰！”一声巨响，钢锭剧烈震动，表面却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纹丝未裂！
“看到了吗？”周为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40c极端环境下，抗冲击韧性远超国家标准两倍以上！完全满足甚至超越高铁轴承钢的性能要求！核心突破在于独特的球化处理和微量元素配比，能用普通低品位铁矿替代昂贵的进口特种矿，综合成本直降35%以上！”
“首明钢铁集团就是靠它，拿下了中南高铁集团未来三年的核心部件独家供应合同！这是能救命的真家伙！”希望可以得到大家的认可与支持！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连李达康敲击桌面的手指都停了下来，眯起眼睛，审视着屏幕上那些令人心跳加速的数据。
“首都钢铁研究院的宝贝疙瘩，肯给我们这个快破产的吕钢？”李达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怀疑，打破了一时的寂静。周为民有些病急乱投医，异想天开吧！
周为民没有回答，直接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按了几下，打开了免提功能，将手机重重放在会议桌中央。
短暂的等待音后，扬声器里传出一个清晰的男声：“喂？为民？”
“黄师兄！是我！”周为民的声音带着急迫，“我上次跟您提的，关于低温球墨铸铁技术授权给我们吕钢的事…”
电话那头的首都钢铁研究院长黄洪涛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为民啊…不是师兄不帮你。院里对这个项目盯得很紧。技术可以谈，但规矩不能破。”
他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首先，必须派我们的核心团队过去做实地设备测绘和工艺匹配评估，出详细的技改方案。”
“预付评估费五百万。技术可行性确认后，专利授权使用费另算，这是两码事。你们…现在能拿出这笔钱吗？”
电话在忙音中挂断，那冰冷的“嘟嘟”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被无限放大。
副总经理陈东明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阴阳怪气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划破沉默：“听见没？五百万！够买多少斤苞米面？够咱们全厂老小喝几天稀粥？”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极致的绝望，会议室厚重的木门就在这一刻被无声地推开。
石红杏侧身让开，高小琴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米白色羊绒大衣，纤尘不染，与会议室里弥漫的烟味、汗味和绝望气息格格不入。
她精致的面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化关切，目光却像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越过众人，牢牢锁定了站在主位的高育良。
“打扰各位了，”她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清越悦耳，如同珠落玉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刚刚在门外，听到吕钢遇到了难关。高书记，”
她目光转向高育良，“这五百万评估费，”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从随身的名贵手包里优雅地夹出一张支票，轻轻推到光滑的会议桌中央，那张薄薄的纸片在灯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微光，“龙腾可以先垫上。”
李达康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条件？”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高小琴唇角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高育良脸上，笑容无懈可击：“很简单。如果首钢院的技术评估确认可行，龙腾希望获得吕州钢铁厂未来十年的原料铁矿石独家采购权，以及所生产的特种钢材的独家代理销售权。”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毕竟，除了龙腾，放眼汉东，还有哪家企业，愿意在此时接盘一个负债率高达187%、连最后一座高炉都化为废墟的‘负资产’呢？风险，总需要相应的回报来平衡，不是吗？”
“你这是要掐死吕钢的脖子！把它变成你们龙腾的血库！”陈东明猛地拍案而起，脸色涨红。
“陈经理，言重了。”高小琴眼波流转，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我们提供的是输血的渠道，是让钢厂重新跳动起来的机会。是扼住咽喉的绞索，还是维系生命的血管，关键在于钢厂自身能否焕发生机。合作，从来都是双向的。”
高育良现代灵魂内心的小人儿骤然警铃大作，寒意透骨：好一招釜底抽薪！供销两端命脉一旦被扼住，吕钢就算重生，也不过是龙腾砧板上的一块肉，一个没有灵魂的炼钢车间！高小琴，这位海归精英，果然出手狠辣精准！
“高书记！高书记！”财政局长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他手里的手机屏幕还在亮着，“首钢院黄院长…黄院长又发信息了！他说…他说看在周总工的面子上，最多再等三天！”
“三天内如果看不到五百万预付款到账，这项技术…这项技术在汉东省就转卖给民众钢铁了！而且他们研究院有规定，一个省只独家转让一家！”他绝望地挥舞着手机，仿佛那是最后的催命符。
嗡的一声，会议室彻底炸开了锅。惊怒、绝望、不甘、算计…各种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齐刷刷地钉在了高育良的脸上。
李达康放在桌面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幽幽亮着一条刚收到的短信，发件人赫然是“赵瑞龙”，内容只有冰冷的三个字：“拿下供销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压力中心，高育良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伸出手，动作不疾不徐，用两根手指捻起桌面上那张轻飘飘又重若千钧的支票。薄薄的纸片边缘在明亮的顶灯下，透出龙腾集团繁复的水印暗纹，隐隐绰绰，宛如盘踞其上的毒蛇。
“高总，”他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如同上好的玉石相击，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小琴，“龙腾的这份‘雪中送炭’的心意，吕钢上下，铭记于心。”
他顿了顿，捏着支票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似乎在感受着那份纸张的脆弱与承载的重量。
话音未落，他捏着支票的拇指和食指，猛地向两边一错！
“嘶啦——！”
一声清晰无比、撕裂布帛般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骤然炸响！如同惊雷滚过！
那张承载着五百万希望（或者说枷锁）的支票，被干净利落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一半被他稳稳地塞进了身旁周为民那只缠着染血绷带、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高育良用力握了握周为民的手，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周总！拿着它，立刻联系黄院长！告诉他，吕钢的生死评估，现在、立刻、马上启动！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吕钢，等不起了！”
另一半残破的支票，被他用指尖轻轻一推，像丢弃一片无用的落叶，滑过高光洁的桌面，轻飘飘地停在了高小琴面前。
高育良的目光越过那半张残票，平静地直视着高小琴那双第一次流露出明显错愕的美眸，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至于吕钢未来的供销权，那是吕钢上万职工和全市人民的命脉所系。想要它？”
他微微停顿，嘴角勾起一个近乎锋利的弧度，“让赵瑞龙公子，带着干干净净、不附加任何锁链的合作方案，到市委市政府组织的公开竞标会上，凭真本事来拿！吕钢的命，得握在吕钢人自己手里！”
高小琴脸上的职业化微笑第一次彻底凝固了。她微微低头，凝视着眼前那半张边缘参差的残票，仿佛在审视一件不可思议的艺术品。
几秒钟后，一阵低低的、带着奇异韵律的笑声从她喉间溢出。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伸出两根戴着丝质手套的纤长手指，极其优雅地拈起了那半张残票，仿佛拈起一片凋零的花瓣。
“高书记，”她抬起头，重新展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冰冷的玩味，“您这半张纸，能点燃炼钢炉里的火么？”
话音未落，她已翩然转身，米白色的大衣下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如同收拢羽翼的鹰隼，无声地退出了会议室。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个优雅却危险的身影。然而，窗外死寂的厂区深处，不知哪个角落，猛地爆发出一个老工人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的嘶哑吼声，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撞在冰冷的钢铁支架和空旷的厂房上，激起层层叠叠、绝望而空洞的回响：
“厂子停了！炉子灭了啊！咱们…咱们这些人…往后可怎么活啊？！喝西北风吗？！啊——？！”
那绝望的呐喊，在弥漫着铁锈和焦糊味的空气中久久回荡，盘旋不去，重重地砸在会议室里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