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行将燃尽的火球,挣扎着将最后几缕昏黄的光线,透过船屋破旧窗棂和墙壁芦苇杆的缝隙,挤进这间弥漫着浓重药味和绝望气息的狭小空间。光影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切割出斑驳陆离的图案,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份沉甸甸的阴冷。
陈远盘坐在赵虎身边的草垫上,身形比七日前消瘦了整整一圈,原本合身的衣衫此刻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泛紫,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色。连续七日,不眠不休,不计代价地催动本源,融合碎片能量为赵虎续命,已经将他逼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他的双手依旧虚按在赵虎塌陷的胸口上方,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维持和能量的过度输出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那层维系着赵虎生机的乳白色微光,此刻也变得极其黯淡、稀薄,仿佛下一刻就会如同泡沫般破碎消散。陈远的额头上、鼻尖上,乃至整个面部,都布满了细密的、冰冷的汗珠,它们汇聚成股,沿着他削瘦的脸颊滑落,滴在身下的干草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的意识在模糊与清醒的边缘艰难地徘徊。脑海中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同时嗡鸣,又像是被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滞涩。维持能量输送仿佛是在用一把钝刀,一寸寸地切割他自己的灵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深处传来的、针扎般的剧痛。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成一根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线,牢牢系在手下那具几乎失去所有生命体征的躯体上。
‘不能停……停下,他就真的……’ 这个念头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早已超越极限的身体和精神,进行着这场近乎不可能的拉锯战。
苏清月坐在稍远一些的角落里,正用一个小石臼小心翼翼地捣着村民送来的、据说有活血生肌效果的草药。她的动作机械而缓慢,眼下的乌青同样浓重,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写满了疲惫与深切的忧虑。她的目光不时投向陈远和赵虎,每一次,心都会紧紧揪起。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陈远此刻的状态是何等危险,那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去点亮另一盏即将熄灭的灯。她备好的固本培元汤药,陈远往往只喝下几口便再也无法下咽,他所有的能量,都优先供给给了赵虎。
阿青则守在门边,耳朵警惕地竖着,留意着外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他肩头的伤疤已经结痂,但内心的焦灼却与日俱增。他看着陈远日渐憔悴,看着赵虎毫无起色,一种无力感深深攫住了这个年轻人。他只能更努力地做好警戒,更细心地准备一切后勤,用不停歇的行动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药草的苦涩气味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令人窒息。
就在那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船屋内光线骤暗的刹那——
陈远虚按着的手掌之下,赵虎那沉寂了太久、几乎让人怀疑是否还存在的心脏,猛地、有力地搏动了一次!
这一次搏动,不再是之前那微弱到需要极致专注才能捕捉到的涟漪,而是如同一面被重锤敲响的、蒙尘的战鼓,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透过掌心,清晰地传达到了陈远几乎麻木的神经末梢!
陈远浑身剧震,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过度消耗而产生了幻觉!
紧接着,一声极其微弱、沙哑,干涩得如同两片粗粝砂纸摩擦的呻吟,从赵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飘忽得如同游丝,但在落针可闻的船屋内,却无异于一道惊雷!
“!”
苏清月手中的石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草药撒了一地。但她浑然不觉,像一只被惊动的母鹿,瞬间从角落弹起,几乎是扑到了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指,急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搭上了赵虎裸露在外的手腕寸关尺。
她的指尖冰凉,屏住了呼吸,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微弱的脉搏感应中。几秒钟的沉寂,仿佛又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陈远,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喜与泪光的璀璨神采,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音:
“脉象……脉象稳住了!虽然还很弱,像是初生的幼苗,但……但不再游移涣散!根……根基回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诊断,在众人紧张得几乎要停止呼吸的注视下,赵虎那紧闭了七日的、厚重如幕布的眼皮,开始轻微地、艰难地颤动起来。一下,两下……如同挣扎着要破茧而出的蝶。
终于,在那颤动了数次之后,那双眼皮极其艰难地、颤抖着,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起初,那缝隙中的眼神是涣散的、迷茫的,没有焦点,仿佛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之中。它们缓慢地移动着,适应着船屋内昏暗的光线,最终,一点点地、艰难地,聚焦在了围在床边的那几张熟悉而又憔悴不堪的脸上——陈远那苍白如纸却写满关切与难以置信的脸,苏清月那泪光盈盈、充满喜悦与后怕的脸,阿青那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的脸。
他的目光在陈远脸上停留得最久,那混沌之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他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风箱般的声音,最终,挤出了两个模糊得几乎消散在空气中,却又无比清晰地刻入每个人心底的音节:
“……大……人……”
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气若游丝,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金色阳光,瞬间驱散了笼罩在船屋内七日七夜的、令人绝望的阴霾!
活了!
他真的活过来了!
从幽冥地府的边缘,被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阿青再也控制不住,用力抹了一把脸,手指却带下了更多的湿意,他转过身,肩膀微微抽动。连一向最为冷静自持的苏清月,也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她猛地背过身去,双肩微微颤抖,用手死死捂住嘴巴,压抑着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喜悦与辛酸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下来。
陈远看着赵虎那双终于重新映出光彩的眸子,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心弦,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欣慰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软下去,但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勾起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极其微弱的弧度。
奇迹,真的发生了。在这江南水乡偏僻的渔村,在这破旧的船屋之内,以最残酷的代价,换来了最珍贵的生命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