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如同沉疴老人的叹息,在森严的宫阙间缓缓荡开,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滞重。鎏金殿门訇然中开,文武百官如同解开了某种禁锢,人流开始涌动。然而在这股暗涌的潮水中,陈远周身仿佛存在一道无形的壁垒——他所立之处,人群自动分流,官员们或目不斜视地加快脚步,或刻意绕行,留下一圈突兀的空地。
那些平日里尚能维持表面客套的同僚,此刻像是躲避瘟疫般避之不及。投向他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幸灾乐祸的讥诮,有明哲保身的疏离,更有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他是什么玷污了朝堂清贵的污秽。寒风吹过漫长的宫道,卷起残雪和尘土,扑打在他略显单薄的官袍上。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比腊月的风更刺骨。
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刑部的路上,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往来靴履碾得泥泞不堪,残雪污浊,一如他此刻的处境。宫道两侧朱红的高墙巍然矗立,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每一次迈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踏入刑部衙门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时,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达到了顶点。庭院中往来穿梭的胥吏、官员,在他经过时无不骤然噤声,或侧身假意观赏枯枝,或低头匆匆离去,只留下窃窃私语在寒风中断续飘来——“……便是那人……”、“……妖法惑众……”、“……太子殿下……”
他那位于衙门最深处的僻静小院,此刻真正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凶煞之地”。院门仿佛一道界限,隔绝了外间一切声响,只余下死寂。院子里那几株老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枯黑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狰狞伸展,如同绝望的手臂。寒风穿过枝杈,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了几分鬼气森森。
实验室里,阿青蜷缩在角落的阴影中,用一块细麻布反复擦拭着一套银质验尸工具,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清秀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紧抿,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时,那双总是充满求知欲的明亮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惶与无措,像一只受惊的幼鹿,任何一点声响都能让他浑身一颤。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会给已然身处漩涡中心的师父再招来丝毫灾祸。
而赵虎,则与阿青的惊惧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猛虎,在狭窄的院落中焦躁地来回踱步,厚重的官靴将地上的残雪碾得咯吱作响。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戾气横生,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不时凶狠地扫过院墙和紧闭的院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刀柄上,青筋虬结的手臂肌肉紧绷,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搏命。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浓重煞气。
陈远沉默地坐在书案之后,面前摊开着一卷无关紧要的陈年旧案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却一个字也未曾入眼。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出来的、灰暗压抑的天空,思绪却飘得更远。炭盆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微弱的热力根本无法驱散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这就是权力倾轧的真实模样——不见刀光剑影,却能将人于无声处彻底孤立,让所有的功绩与才华在庞大的派系机器面前,脆弱得如同琉璃坠地。这远非现代社会的舆论压力可以比拟,这是一场真正能吞噬血肉、碾碎尊严,甚至株连亲友的政治风暴。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一种混杂着深切无力与不屈愤怒的情绪,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汹涌奔腾,撞击着理智的堤岸。